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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一片苍茫》:谁的牺牲? 谁的拯救?

作者:文/刘砺兵
电影《北方一片苍茫》海报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家里的炮仗厂上了天。年轻的农村妇女王二好第三次成了寡妇。寡妇门前从来是非多,何况是在一个闭塞的北方乡村,失去了丈夫又没有家族撑腰,有着三度“克夫”经历的王二好身段玲珑、面容娇俏,更是难于避免被侮辱、被损害、被欺凌、被背叛的命运。但是,要强的她却不肯“吃软饭”。带着个哑巴小叔子,没依没靠的王二好开着讨债讨回来的旧面包车,开始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北方公路雪乡之旅,也把观众带进了一次荒诞现实主义的冒险之路上。

《北方一片苍茫》是于2017年7月23日在FIRST青年影展首演,2018年7月20日在中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专线上映的一部电影,塑造了王二好这个挣扎在社会底层求生存的妇女形象。

即使有上顿没下顿, 遑到只能在面包车上栖身,王二好也保持了善良的天性。看见聋四爷瘫痪在炕上无人照管,她福至心灵,烧起汽油桶,为聋四爷洗澡擦身,结果误打误撞地治好了老人的瘫痪,被村民推到必须“出马”的地步。

所谓“出马”,就是“成仙”,即东北所称“跳大神的”。拥有萨满传统的北方农村,多有中老年妇女号称获得了沟通生死、阴阳、人鬼的能力,能为人观事、看病、驱邪、解祟,这也是传统社会乡村生活的一件特产。但最终走上这一条路的,少有人为的主动选择,多为生活被动的挟裹,因为在讲究差序格局的传统社会,成了“仙”,即彻底地脱离了正常的社会生活,成为不折不扣的“畸零人”。影片中,王二好“成仙”前是“贱货”,“成仙”后是“贱民”,地位并没有因为她“成仙”而有所改变,就是如实的写照。

成仙还是不成?面对这道选择题,我们可以看到王二好的挣扎和逃避。该影片的英文名是Mirrors andfeather(《镜子与羽毛》),其中“镜子”的意向在其中反复出现。镜子,代表着自我关照,对自身形象的建构和重视。王二好流离失所、无处存身,只能睡在牛棚里、秸秆垛里、面包车里。但她不甘堕落,屡次想弄面镜子的做法代表她对正常生活的向往,极力要将自己保留在正常的秩序内。但可惜的是,她每次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仙女下凡尘,解脱受苦人。杨枝洒甘露,浴火现金身。”聋四爷一语成谶,决定了王二好的命运走向。挣扎终是无益,生存还得继续。王二好变成了“畸零人”,“出马”成了“仙”。仙姑的身份,能解决温饱,却带不来内心需要的温暖。原来,村民待她是恶意的。现在,只不过在这恶意之外多了一层恐惧而已。村民待她,仍然是实用主义的态度,有事需要求她解决时火锅、烧酒、热炕头地招待,其实心里仍然把她当成“狐黄白柳”一类的异类。除了像聋四爷这样的例外,没人真心地接纳她。相反,因为她的异能禀赋,还引来了更多的利用者和觊觎者。

王二好秉性良善的同时,又颇具生存的草根智慧。这样一个豁得出去的寡妇,带着天性纯良的哑巴小叔子,叔嫂二人作为“乡村野路子侦探/阴阳师二人组”游走在社会的边缘,因缘际会地目睹和经历了很多乡村生活的“怪现状”。落后,愚昧,自私,冷漠……这些语词和标签也许会被说成是精英主义作祟,但却是千百年来某种生存状态的生动描述。在新的时代背景碰撞下,有些丑恶、罪恶、邪恶,真的令人难于接受。我们可以去追问这些恶发生的原因,但不承认它们的存在就是掩耳盗铃了。

顺势而为,王二好在“成仙”之路上身手不凡,高歌猛进:将第一任小姑子肚子里的女孩“换成男娃”,察言观色间将小裁缝闺女投井迷案告破,三言两语从流氓处救下老同学,还指点其发现“狗头金”……王二好的“职业生涯”越走越顺,她内心涓涓的善意也愈发蓬勃。假借“大仙”的名义,她要庇护可怜的女童免受重男轻女父母的虐待,要惩罚侵凌少女致其投井的村民,要路见不平戏耍、整治追债的恶徒。

暖心的段落后,虐心的情节奔涌而至且跌宕起伏,让人应接不暇。王二好要收养的女孩儿被亲生父母狠心卖掉,音信皆无;觊觎她而不得的村长召集众人以极端侮辱的方式为其“破法”,罔顾警告爆破开山;相依为命的哑巴小叔子为破坏无良猎人的诱饵而被炸身亡。雪落河床静无声。王二好的心也如空天寂夜,无处安放,肝肠寸断。故事在一片寂静中走向绝望……

整个影片的基调是冷静、克制的,镜头和画面中充斥着白茫茫大地、明朗朗天空、静谧谧树林。但这片天地让我们感到的不是“玉宇澄清万里埃”,而是凄凉、荒寂、乖谬、绝望的无处不在。

影片的英文名中还有一个关键词———羽毛。羽毛也许代表着多重含义。最直白的解读也许是象征弱者的命运轻于鸿毛。周围的十里八村才多大面积,能有多少人口?我都没有来得及统计影片中到底出现了多少死亡事件。有意外(如王二好的第二个丈夫和第三个丈夫),有被逼无奈(如被强暴怀孕的小裁缝的闺女),也有自我选择(如因丈夫耍钱吸毒出于绝望撒手人寰的媳妇,因想念父母而选择喝农药死去的留守儿童)。一命如斯之贱,轻于鸿毛,好比被收割的一茬茬韭菜。如此密集的死亡,出现在村民三言两语的旁白里,完全没有引发任何情绪波澜。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死亡,除了个别属意外,其余都是自我选择。

吴飞教授在《自杀作为中国问题》一书中从中国人的生命观入手,从老百姓的生活中提炼出“过日子”这一框架来探讨中国情境、尤其是乡村情境中的自杀问题。在他的解释框架下,普通人的生命唯有在“过日子”中延展才能获得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过日子的关键在于一套方法、程序和规则,即生活中的“理”。依循这个“理”,方能安顿好个人的命运。而自杀所追求的就是这个“理”。这种自杀所承载的社会功能也是受中国人的生死观念影响形成的独特产品之一。

自杀也许能成就一种有尊严的生活,使日子过得更好;也许能完成对“面子”的诉求,从而获得更多的幸福感。即使这些都不得实现,自杀起码能给予一个人“一了百了”的出路。在其他手段都不可行的情况下,实际上生命成了弱者最后的筹码和资本。当受冤屈的个体所处的社会结构和社会环境决定了他/她无法获得其他的解决资源和途径,自杀就成了弱者的武器,是他/她为了获取正义而采取的极端反抗形式和最后一击。所以,被强暴怀孕又无法求助的裁缝家小闺女才愤而投井,才需要化身冤魂作祟,才需要王二好作为“阴阳师”沟通人鬼协理阴阳,以自己的方式惩恶释冤,与冤魂达成和解。

影片最后,跟随着王二好的视角,我们看到忏悔室被烛天之火付之一炬。随着熟悉的《小妹妹送情郎》的曲调响起,改编的歌词每一句都是对观者心头的一记重击。整个乡村美好的东西都被抽离了、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破旧的、空荡荡的麻袋的形象瘫在地上,强迫我们逼视。它有多喜感,就有多悲怆。你可以选择转过头去,但是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什么样的牺牲才能实现拯救?也许还是遗忘来得更为快捷。

虽然影片表达了一定的人文关怀,但最终在讽刺意味十足的黑白画面间透露一股宿命式的颓废,所一展的苍茫终究没有形成一股撼人心魄的光明的力道。时代进入当下,中国正向着繁荣富强迈进,也许北方农村仍存在这样的现实,但社会终究是要沿着一条光明之路发展的。人也要沿着一条希望之路走去,个体的牺牲是为了整体的拯救,遗忘是为了更好地前行。作品也一样,引导苦难中的人看到光明永远是使命,因为人文关怀是人类永久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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