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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超:开胸验肺之后

作者:文/王瑞峰
张海超(《新京报》记者尹亚飞摄)37岁的张海超在为自己的肺打工。他驾驶一辆公交车,每天在河南省新密市沿着城乡29站地往复8趟,行程248公里,工作超过12个小时,以换来160元薪水和一沓数目不定的1元纸币。

这些收入艰难地维持着他双肺的运转。9年前,碎石工张海超为了证明自己肺部弥漫有粉尘,用近乎悲壮的方式开胸验肺,最终换来了120余万元赔偿金,成为中国开胸验肺第一人。5年前,为了延续生命,他花了一半赔偿金进行双肺移植,代价是终生服药。

张海超成了肺的奴隶。他移植的双肺,每天需要消耗13粒共200多元的药丸抗排异。一旦停药,他将呼吸衰竭而死。现在,他已经花光了所有赔偿金,又负债60多万元。

张海超形容自己“用钱来续命”,而续命的钱又是拿命换来的。

用一辆公交车续命

2018年7月8日,天气阴沉,下着小雨。十分钟洗漱后,张海超钻进蒙蒙细雨中,匆匆赶往矿务局南站的公交场站。

发车时间是7时45分。今天,张海超的发车排班比以往晚了近一个小时。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享用早餐:两根油条,一碗粥,不到5元钱。若在以前,他必须把车开出一个来回,在车站门口用1分钟时间买早餐,再用1分钟时间吃完。

十几分钟的例行车检后,张海超脚踩油门,驾着2路公交车上路了。他的身体其实并不适合开公交车。肺移植后,医生建议他少去人员密集的地方,避免随时会夺去他生命的感冒和呼吸道感染。为此,他在车上备了整包口罩,但咳嗽常年不停。这使他看起来总是鼓着腮帮子,面颊黑红。

“市中医院到了,有下的吗?”公交车上没有报站器,每到一站,张海超就要扯着嗓子喊。市中医院这一站,是他最不愿停留的地方。2013年,张海超做完肺移植手术后,他的母亲因中风偏瘫在市中医院,住了8个月,花了10多万元。

为了过活,张海超借了20万元,加上剩余的40多万元赔偿金,买了这辆公交车。“一个乘客1元钱,就算遇到不给钱的,才损失1元钱,也不至于赔本。”他这样盘算。

2015年年底,张海超的公交车油改电。这样可以节省油费,但改装需要钱,他只能向银行申请贷款。“贷款的时候,同事出于好心跟银行求情,说我是换肺的尘肺病人,家庭困难,能不能申请减免手续费。银行说酌情考虑一下,然后就不贷给我了。”不得已,他以朋友的名义贷款18万元,自己作为担保人,分期三年,每月偿还5020元。

白天开一天车,张海超能收入160元;两个多小时夜班,好的时候能收入100多元,差的时候只有三四十元。但无论拉多拉少,夜班的票钱都是自己的,每个月大约收入5000多元。对他的家庭来说,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母亲中风偏瘫,父亲脑梗,两人医药费每月1000元;自己每月药费7000元;女儿就要上初中了,也需要钱;而他尘肺病换来的赔偿金早已耗尽。

所有的开支,全指望这一辆公交车。9时12分,张海超跑完一个来回;9时21分发车,10时47分,第二个来回跑完。车停进公交场站,他下车飞快地跑到水池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准备吃药。就算这样,他吃药的时间已经迟了快一个小时了。

张海超服用的药不能间断,因为是抗排异药,这些药可以使别人的肺和自己的身体和谐相处。早10时和晚10时各一次,一旦停药,他将呼吸衰竭而死。“这几片药,能顶咱一天工资。”张海超开玩笑。一粒药确实太过珍贵。有一次,他吃完药后发生了呕吐,他恨不得从呕吐物里扒拉出药片再吃下去。

张海超觉得自己像活在公交线路上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反复抽打,陷入死循环:给自己买药续命,爸妈就没钱买药;不给自己买药,自己会很快死亡,爸妈和女儿更没人照顾了。

将一把药塞进嘴里,咕咚一口水,愁绪戛然而止。张海超又要发车了。

中年已感觉穷途末路

11时4分,上午的第三趟车发车了。车外雾气缭绕,张海超开始咳嗽。当年,他是郑州振东耐磨材料公司的碎石工和压力机工。破碎机把几十公斤的硅石变成直径1毫米的微粒,微粒弥漫在整个车间,2米内都看不到人。硅石是黄色的,他吐的唾沫也是黄色的。他的鼻孔、耳孔里也被塞满黄色粉尘。从鼻孔里吸入的粉尘全部到了肺里。

得病,证明得病,开胸验肺,换肺……一切都由此而起。

“后村到了。”张海超喊道。稀稀拉拉上来8名乘客,其中7名是老人。在新密,60岁以上的老年人办一张老年卡,就可以不限次数免费乘车,每辆公交车一天可获得60人次老年人乘车补贴。但老年卡只是亮一下,不用刷卡。因此,一些不够岁数的人办一张假证,司机也难辨真伪。

后村附近有农贸市场,商品打折或促销的时候,城里的退休老人会乘公交车结伴而来,再乘公交车结伴而去。有司机曾拉过47名乘客,其中有45名是老人,只赚了2元钱。张海超曾一次拉过18位老人。这些老人听说后村的蒜薹比别处便宜0.3元钱,便坐张海超的车来买。来到之后,发现蒜薹卖光了,他们又坐上张海超的公交车回去。返程的时候,老人听说蒜薹又有了,又坐上张海超的车折回来,来回两趟,一分钱没花。

曾有司机见到老年人在路边招手,又恰好没有乘客下车,就一脚油门开了过去。不料回程的时候,老人带着亲戚朋友截停了这辆车,并通过投诉讨要说法。不过张海超不这样,一来家家都有老年人,二来他懂得用低三下四换来片刻的喘息。

公交司机的工资大部分是1元钱的纸币,银行嫌麻烦不收。因急着还贷款,张海超只能暂不出车,带着5000多张1元的纸币跑遍十几家银行,排队领号,向银行业务员求情说好话换取大面额纸币。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找出法律条文跟银行讲道理,甚至投诉。现在,他不较真了,“没用,更浪费时间,还不如多拉趟活”。

司机每年要向公交公司缴纳1万多元管理费。张海超求车队领导,让自己缓交或减免管理费,但今年新来的领导没同意。没缴上管理费,公司扣发了他的油补和老年人乘车补贴。

张海超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相信勤劳致富,起码以前信。在振东公司,他干的碎石工是最累最苦的活,“得尘肺病的都是最勤快的人”。现在开公交车,没日没夜地转,“年前零下13度的下雪天,我都没休息一天,尽管我努力地活着,但还是开始绝望了。”张海超驾驶夜班公交车(《新京报》记者尹亚飞摄)尘埃里的微光

12时28分,第三趟车收车。中午,一名打工者给张海超打电话求助。这名打工者在北京某医院确诊是尘肺病,但老家的省职业病诊断医院迟迟不出诊断,一直拖着。他问张海超怎么办,张海超建议其去卫生局投诉,打工者说投诉没用。那“行政起诉,就是打官司”。“打官司时间太长了,我怕官司赢了,我活不到那时候。”听了求助者的话语,张海超也无可奈何了。

下午仍是三趟车。开车的时候,电话经常响个不停,总有全国各地的尘肺病人打来电话向他咨询。午饭间隙或者休息的时候,张海超会耐心地回电。2011年,他成为一家公益组织的河南负责人,为尘肺病人提供法律咨询,捐赠制氧机和助学。他还创办了“张海超尘肺病防治网”,免费为尘肺病人提供法律服务。曾有律师找到张海超,让他介绍案子,官司打赢后一起分钱。但张海超拒绝了,“患上尘肺病就家破人亡,怎么忍心挣他们的钱?”

几年来,张海超接到过2000多人的咨询电话,案子胜诉的有100多人;他探访了500多名尘肺病人,也见证了400场死亡和告别。6月22日,是他开胸验肺9周年的日子。这天晚上10时多,张海超发了一条朋友圈———“开胸验肺事件经历了9年,考验了社会,结果是让人失望的”。

发完朋友圈后,张海超突然有点儿后悔,觉得不该给尘肺病人传递负面情绪。“他们把我当成精神支柱了,尘肺圈子里会说,你看,张海超是尘肺病,赔偿也拿到了,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张海超说,就连自己离婚,都跟病友瞒了半年。“我只是尘埃里的一粒微光,给他们带来一点点希望。”但更多的时候,张海超承认失望占了上风。

晚上7时,夜班车发车。屏峰商场这一站是小城的热闹之地。这里有商场、电影院,张海超的女儿琪琪最喜欢这里。琪琪今年12岁,暑假过后开始上初中。2012年离婚后,张海超独自一人抚养女儿。他并不埋怨前妻,“得了这病,让她看不到一点儿希望,谁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

拉扯女儿不是一件容易事,怕她冷了,怕她热了,怕哪一天自己突然不在了……张海超眼下的烦恼是,女儿个子长到了1.63米,以前买的童装统统穿不上了,衣服要重新买。张海超不擅长砍价,屏峰商场有两家衣服店不用讨价还价,他就捡几十元钱的衣服买。

荣域福湾站到了,女儿上小学就在这一站。隔三差五,给女儿送吃的、送衣服的时候,张海超就把公交车停在站牌前,跟乘客说完抱歉话后,女儿往这边跑,他往那边跑,然后他再气喘吁吁地回来开车。

2012年,张海超感觉时日无多,曾为女儿寻找代养。20多个家庭找到他,表达了想收养女儿的念头,但都没有谈成。一个原因是,“孩子大了,有品性,有记忆,很多家庭都希望收养婴儿”;另一个原因是他舍不得。

可说不准自己哪一天不在了,女儿怎么办?为此,张海超带女儿一起探访尘肺病人,让她拍照、记录,带她接触真实的世界。等女儿上完辅导班,张海超打算让女儿跟他跑公交。“我什么时候起床,她也什么时候起床;我什么时候下班,她也什么时候下班。我就让她感受感受,不好好学习,命运会很悲惨。”张海超说。

有一天,张海超发现女儿在网上偷偷查阅有关他的报道。他五味杂陈:觉得女儿长大了,又担心现实太过残酷,她承受不了。

21时18分,最后一站,张海超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这一天他挣了160元白班工资,还有夜班的109张1元纸币、8个钢儿和半张1元纸币。

张海超把车开回公交场站。新密市入睡了……他轻点油门,车像人一样悄悄走路,又偶尔咳嗽一声。

(摘编自《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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