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5日,童道明邀请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濮存昕、国家话剧院演员伊春德、青年导演李唫,在蓬蒿剧场举办了《契诃夫四则》剧本朗读演出,这个剧本是他为纪念契诃夫逝世114周年而创作的。
人们说,童道明爱契诃夫爱了将近60年。他是研究俄罗斯文学、研究戏剧的学者,进入古稀之年后还成了剧作家。写戏,他依旧追随着“老朋友”契科夫的足迹:用知识分子的悲悯之心,描摹现代人的精神生活。
在北京潘家园的一座老式居民楼里,童道明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专访。他81岁了,声音是老者的,思维却比年轻人更敏捷,说到契诃夫,就像说到于是之、冯至等故人一样亲切,常忍不住轻仰着头,微笑起来。
77岁时,童道明曾写过这样的诗:“世界很大/人生很短/生命要如何燃烧/才能给这个世界/带去些许温暖?”
“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一项事业,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成为一个能让有情趣的人喜欢的人。”这是契诃夫说过的一句话,也是童道明的座右铭,或许,这正是他对“生命要如何燃烧”的回答。
“为契诃夫做点事”
在蓬蒿剧场举办那场契诃夫纪念演出前,童道明去剧场探班,并把他翻译自作家伊利亚•爱伦堡的作品《重读契诃夫》放在了剧场入口处。
《重读契诃夫》是童道明在莫斯科留学时买下的一本小书。童道明和契诃夫的故事,也始于1959年的莫斯科。
那天,莫斯科大学的一间教室里,童道明浏览文学系三年级备选进修班的简介,他的目光被“契诃夫戏剧进修班”所吸引。这个班的导师是拉克申,他刚刚硕士毕业,年纪只比童道明大四岁。
很多心高气傲的俄罗斯同学,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名师所开的进修班上,童道明觉得抢不过其他人,“就选这个契诃夫戏剧进修班吧。”
22岁的他就此迎来了人生第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进修班,他完成了一篇题为《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的学年论文。比起俄罗斯同学,他更上心——和那一代留苏学生一样,他的上心带着“为祖国争光”的较劲。
拉克申很欣赏这篇论文,写下评语:“一篇独立思考的论文,写得饶有趣味。”拉克申还对俄罗斯学生说:“你们不要以为童的论文还有语法修辞错误,他的风格比你们都高。”
写这篇文章让童道明“开了窍”,让他觉得“契诃夫的戏剧是很美妙的”。
在他眼里,契诃夫能够发现人性中的真善美,他一直怀着悲悯述说现代人内心的痛苦。
1960年冬天,因强直性脊柱炎病发,童道明不得不中断在莫斯科大学的学业,回到中国,后进入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
拉克申后来成为俄罗斯契诃夫学会主席。改革开放后,中国学者去俄罗斯访问,拉克申逢人便问:“你知道童道明吗?”直到1993年拉克申去世,这对师徒都未再见面,但互赠过礼物。
拉克申在1960年送给童道明的临别赠言是:“我希望你今后不要放弃对于契诃夫和戏剧的兴趣。”
“我听了他的话。这让我一劳永逸地决定了日后安身立命的职业。”童道明想,如果来年7月15日他还活着,“还是要为契诃夫做点事”。
“我的剧本,将来也会有人演”
童道明并不避讳谈生死。
《契诃夫四则》演出结束后,他在外孙为他建立的微信公众号“童道明札记”上发布了一篇文章《最后一杯香槟酒》,分享了契诃夫妻子在日记中记录的契诃夫去世前的场景:感知到死亡的契诃夫向妻子和医生要了一杯香槟,平静地喝下这杯酒后,便长眠了。
文章的题目原本叫《美丽的死亡》。但外孙看到这个标题后提出了异议:“姥爷,不要说‘死亡’好不好?”
于是,题目改成了《最后一杯香槟酒》。
“活到80岁,你要时刻准备死亡。”童道明顿了一下,“我觉得我没有大的遗憾了。”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能活到80岁——在幼时生活的江苏江阴县杨舍镇里,从未听说有谁活到了他现在的年纪。
壮年时的一场大病,曾让童道明在死亡面前思考“生命要如何燃烧”。
1972年从河南干校回到北京后,童道明每天坐两站无轨电车到北京图书馆读书,读的全是与戏剧、契诃夫相关的书。经历五年苦读,“文革”结束,在可以恢复业务时,他病倒了。
“躺在病床上,我的头脑非常清楚,感到有很多遗憾。我觉得我还能写很多东西。”他想,如果挺过来,就将头脑里全部的积累形诸文字发表出去。
1979年,童道明身体恢复,他履行诺言,开始拼命写文章,1983年结集出版了三十万字的《他山集》。
他成为20世纪80年代最活跃的戏剧评论家之一,与杜清源、林克欢合称“杜林童”。
童道明一直在发挥潜能。20世纪80年代,他主要写戏剧论文、戏剧评论,90年代开始尝试散文。
1996年,恰逢契诃夫名作《海鸥》问世一百周年,他悄悄写了一个献给契诃夫的剧本——《我是海鸥》。2005年是诗人冯至诞辰一百周年,他又写了致敬冯至的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
两个写好的剧本都被童道明放进了抽屉,直到2008年蓬蒿剧场成立。剧场“远离商业,走进文学”的口号,让他觉得可以把剧本交出去了。
“一般民营剧场演戏一定演让人笑的戏,不然没有人看,我就说我们演那种一个笑声都没有的戏,看看行不行。”《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和《我是海鸥》分别在2009年、2010年首演,都获得了成功。
戏剧评论家王育生看了童道明的戏之后,对他说:“你这辈子没有白活。”
在年逾古稀时留下了注入生命的戏剧作品,童道明感到无憾:“我的剧本,相信将来也是会有人演的。”
“不批评不是胆子小”
童道明之所以对契诃夫的良善与谦卑产生深刻认同感,和他的本性有关。
濮存昕将童道明视作师长,他们是忘年交。濮存昕说:“童先生为人好,谁都说他温暖,温文尔雅,没有伤害过人,没有一点恶习,没有一点恶意。”
“我心软,所以比较容易走进契诃夫。”童道明说,这是受了母亲的影响。
出生那年,正是战乱。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他坐船逃难,夜晚要经过一座日本兵看守的大桥,同船有几个人将这个不时啼哭的婴儿当作累赘,放出了话:如果在桥下时他哭出来,就把他掐死。
回忆这件事时,母亲没有抱怨那些人,只是说:“道明没有哭,道明真乖。”
后来,童道明在散文《献给母亲》中写道:“我知道不是‘道明真乖’,而是‘母亲真爱’……母亲身上的崇高、善良、理想和同情,即便是战争也扼杀不了的。”
母亲怕伤害别人,童道明也是。“别人伤害我,我能承受,如果伤害于人,我承受不了。我没办法批评别人,因为批评比表扬的害处大得多得多。”
在20世纪80年代,除了介绍革新性的戏剧理论,童道明做得最多的,就是为当时的青年戏剧导演和戏剧创新作辩护。
那是中国话剧创新思维非常活跃的时期,产生了几出“有争议的剧目”,如林兆华导演的《绝对信号》、王贵导演的《WM》、陈颙导演的《街上流行红裙子》。在激烈的争论中,童道明盛赞过这些充满创新性的演出。
“不批评不是胆子小。有时候,对一种批评说‘不’,也是需要勇气的。”童道明说,“我不可能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有时候胆子也挺大的。” 濮存昕也曾对童道明的刚直不阿“目瞪口呆”:出于对新戏剧的热爱,童道明支持林兆华,但是当林兆华有偏颇时,他也会直接当众说:“林兆华,你不对,你不应该这样说。”
“一定要正听,一定要正直,一定不能够让谬误存在,童先生内心里有这个追求。”濮存昕说。
“写为知识分子说话的戏”
80岁之后,除了和自己有关的话剧演出,童道明很少再去剧场看戏,接受的采访也不如前几年多了。2018年夏天,除了因为《契诃夫四则》而谈契诃夫之外,童道明在公众面前还提了另一个人的名字——于是之。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戏剧大师于是之躺在病床上,已经对外界无感。但童道明和王育生仍会定期探视,坐在他身边聊戏剧。童道明觉得,于是之能感知到这些——有时能看见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溢出。
二人相识,是因为1979年童道明发表的文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是非谈》。文章引起了于是之的注意,不久后,在于是之的建议下,《中国戏剧》编辑部找到了童道明约稿。
后来,他和于是之交往颇深,二人常结伴去紫竹院公园散步。“能够得到是之老师的信任,说明我做人还是及格的,因为是之老师能够非常敏锐地发现一个人身上的庸俗。”
在童道明眼里,于是之不是演员,而是一个知识分子。上世纪80年代,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茶馆》曾到东京演出,演出前有演员讨论要买什么日本电器带回去,于是之摔了杯子,质问:“我们干嘛来了?”
童道明欣赏与他在一个单位工作的冯至,也是因为“他有知识分子的风骨”。
“没演过为知识分子说话的戏,是我最大的遗憾。”于是之曾对童道明说过这句话,并给后者深深的震撼和影响。
在写作《塞纳河少女的面模》时,童道明心里明白,这部以冯至为主角的戏,就是为知识分子说话的:“写他们的痛苦,写他们的精神追求。”
剧作的题目,源自冯至在德国留学期间购得的一件艺术品。在柏林、北平、昆明和后来的北京,它一直挂在冯至家中,直到“文革”时被砸毁。
至善至美之物的毁灭能带来警醒。这部戏演出时,观众常为戏中人落泪。主持人敬一丹观看时本不想哭,但当扮演冯至的演员念出“我再也不批判人道主义了”这句台词时,她仍然忍不住流泪了。
抱着和对契诃夫一样的爱,童道明爱着这些逝去的有风骨的灵魂。
“他不老”
由于患有强直性脊柱炎,童道明上身一直挺得笔直。濮存昕说:“有这种疾患会影响到他的生命,但是他的生命是那么的有滋养,他不老。”
童道明想过什么是老。他觉得,“即便是学富五车,但当你不会和年轻人交流了,说的话年轻人已不愿听,那就是老了。”
濮存昕说,就在2017年的一场有关俄罗斯戏剧的研讨会上,“很多老前辈们还在念稿子,还在争论半个世纪以前的话题,俄罗斯专家们就撇嘴。但是童先生不。”童道明在说戏剧的创新性,在谈前进,“前进不是标新立异的,是有根的。”
无论是在剧场里、在座谈会上,每次看到童道明的身影,濮存昕总忍不住默默赞叹他的生命。“他的能量来源于契诃夫,来源于文学,所以他写文人戏,他写剧本,哪怕这剧本只用在蓬蒿。他不讲排场。”
童道明写剧本有两个领路人,一个是契诃夫,一个是曹禺。他牢记契诃夫戏剧的基本经验:“戏剧表现人的精神生活。”还有曹禺在《雷雨》序言中写的:“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的争执。”
2013年,童道明的第六部戏剧作品《一双眼睛两条河》问世。观众没有笑声,没有叫好,散场后掌声也不热烈,但是他们不愿离开,直到工作人员提醒可以离场,仍“沉在那里面”。
童道明觉得高兴,“剧场效果是这样的,触动他们了。”
中国戏剧学院一位教授看了《我是海鸥》之后,曾写下这样的评价:“不媚上,也不媚票房。”
童道明喜欢老一代优秀知识分子,是因为他们对国家和人民有赤忱、深刻的爱。但是,他也用《塞纳河少女的面模》的一句台词说出了他的反思:“再也不能赶浪头。”
“不能跟风了。永远要想到,文艺创作就是要真善美。”童道明说。
2017年11月,中国社科院为80岁的童道明举办了“童道明先生戏剧艺术与戏剧批评”专题学术研讨会。
会上,童道明再次提及了契诃夫的那句话:“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一项事业,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成为一个能让有情趣的人喜欢的人。”
“这句话真妙。”童道明说,“我努力努力,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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