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有很多夸张的描写,比如莎士比亚,他的悲剧和喜剧都非常好,当然他的戏剧有一个套路,先让邪恶战胜正义,最终再让正义战胜邪恶。他有一部戏剧,我忘了剧名,里面描写一个忠臣被奸臣诬陷,国王把他流放到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他在那里孤独地生活,而且极其艰难。他生活的荒岛比《鲁滨逊漂流记》中的荒岛还要可怕,到处都是毒蛇,天长日久,他的眼睛瞎了。再后来就是正义战胜邪恶,国王幡然醒悟,发现自己错怪了这个忠臣,派人把他召回来,恢复他的官职。当来人带着皇帝的诏书到荒岛上找到他,给他念诏书的时候,这个历经苦难的人无动于衷。他说,即使上面每个字都是一个太阳,我也看不见了。这是典型的莎士比亚式的语言,天才作家的夸张。为什么这么说?夸张在文学里是很不好处理的,很容易失真,所以更需要叙述分寸的把握。莎士比亚让这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说出这样的话,让读者或者观众心酸,而且准确表达出了这个老人在享过荣华富贵又经历苦难之后对一切淡然的内心状态。李白也夸张,他说“白发三千丈”。我记得2008年《兄弟》在日本出版的时候,日本有一个评论家写文章说,这部小说很夸张,但是这部小说来自一个有过“白发三千丈”诗句的国度,也就不足为奇。这是一个日本人的看法。李白“白发三千丈”后面一句是“缘愁似个长”,愁成什么样了?这涉及精神病学,妄想症的一个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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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就是历久弥新。我记得有一次在巴黎街头,太阳下山、天快黑了,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走路。我的翻译还没有过来跟我一起吃晚饭,我就一个人在旅馆附近的街上闲逛。突然我脑子里出现了欧阳修的一句诗“人远天涯近”。这句诗也在王实甫的《西厢记》里出现过,有两个出处,这个不用关心。重要的是我们今天站在武汉或者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的街上,看着那么多人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所有从你身旁经过的人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再看看远处的山脉,反而觉得和你有关系,那个时候就会感到人和人之间是遥远的,人和山之间是亲近的。那句诗表达的是宋代和元代的人的感受,可到了今天人们仍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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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里有个故事,讲一个富人,他有很多头羊。《圣经》里表达一个人的财富都是用有多少头羊来计算的,羊就好比是现在的银行存款。这个富人有好多头羊,还有一座城堡,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有一天他突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去远游,就把所有的羊还有城堡交给他最信任的一个仆人,然后他带着家人和一些仆人走了。他在外面漂泊了很久之后,开始想家,他身体也不好,想落叶归根,就让一个仆人去通知帮他看家的仆人,让看家的仆人准备一下,他要回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消息传来,说那个看家的仆人把他派去的仆人杀了。跟随他的仆人们说,那个仆人已经背叛你了,已经把你的财产据为己有。这个富人不相信,他责怪自己不该把一个笨嘴笨舌的仆人派去,然后又派了一个他认为聪明伶俐的仆人去报信。他说,前面那个仆人肯定没有说清楚,只要这个仆人去就能说清楚了。这个富人根本不去想那个仆人是否已经背叛了他,他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想法。结果那个聪明伶俐的仆人去了也被杀了。他还是不相信,他说,还是我错了,我应该派我最疼爱的小儿子去,他只要看到我的小儿子,就知道我是真的要回去了。他把最疼爱的小儿子派过去,小儿子也被杀了。《圣经》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讲述一个人内心的纯洁,人性的纯洁能够讲到这种激烈的程度。当他知道那个仆人确实背叛他以后,愤怒爆发了。故事最后,他率领一直跟随他的家人和仆人打了回去,背叛他的那个仆人被处死。故事的前半段讲述的不是人的愚蠢,而是人性的善良和纯洁。善良或者纯洁看似天真软弱,但是爆发时的力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的。我想这就是人类的美德。
(海底飞花摘自《北京文学》2018 年第 3期,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