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摄影师,旅行写作者今年夏天,因为要赶在梅雨前加固在老家山上的母亲坟墓,我回浙江永康住了几天。
“永康,蕞尔邑也。多山少水,滩涩岭阻。”清代沈藻对永康的描述,放在老家永祥这个最偏僻的乡身上,最恰当不过,它坐落于离县城三十里路的山沟里,翻过山,就是隔壁两个邻县了。
祖屋失修,决定借宿表姨家。第二天醒来,遥望近在迟尺的连绵青山,听到雄鸡熟悉的打鸣声,内心涌上一种真正回家的感觉。
对于我这样长期住在大城市里的人来说,现在的村子,乍一住进来,让我欢喜。没有车马喧嚣,也没有人声鼎沸。
屋外,淅淅沥沥的梅雨提前到来。雨中的故乡比想象中还要僻静。躺在床上,突发奇想:过去和现在,村子里听到的声音到底有什么异同?
明显的是,乡亲少了。白天走在村里,几乎看不到人影。这应该是全国大部分农村的现状吧,青壮年都到外面闯荡去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村子里应该还有一种熟悉的声音吧,孩子们追赶打闹的声音,还有学校里上课的打铃声,召集大家做广播体操的喇叭声。可住了好几天,我连一个孩子也没看见。后来从表姨那里得知,我念过的村小学——前身是当年大伯公响应“五四运动”创立的新式私立学堂,在去年夏天已关闭。关闭时只剩下一个学生两个保安三个教师,难以为继。
“没有孩子,大人就不回来咯。”开小卖部的洪兴哥告诉我。我家小时候就是开小卖部的。记得当时很多人家还没有电视机,播《西游记》那阵子,我家店堂柜台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村里放学回来的娃娃。如今,村里只有五天一次的集市才算有点人气。
老人也少了。这次回来,有个小小的计划,帮村子里的一些老人拍照。但我发现,好几个以往总能照面的老人,都跑到别的地方帮人带孩子去了。她们原先还从村子里的一些工厂拿点零活儿干,现在这些工厂要么搬到城里要么倒闭。机器的轰鸣声没了,来往运货的车辆更少了。
“冰棍要吗?低价批发!”有人开着电动三轮车放着复读机,在村子里转悠。货郎摇着拨浪鼓沿街叫卖的声音,估计再也听不到了吧。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想在网上买点水果,很快发现,除了中国邮政,别的快递是无法送到村子里的。
鸡犬相闻声也快没了。我试着找到早上打鸣的公鸡,未果。农民过去赖以为生的禽类,现在都不怎么放养了,猪栏牛栏等变成了新房或者健身中心。
大自然的声音也变了。过去夏天总能听到溪水淙淙,但最近两年水量很小。我还记得小时候夏天发大水,一群小伙伴跟着一头卷进洪水的水牛一直沿着河道奔跑。这次我沿着河道上山找我妈的坟冢,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迷路了,因为河道到了半山腰就干涸了,没入半人多深的芦苇中。
农村广播还有。从早上六点开始,一天三段与农民朋友空中相会,准时不落。只是过去用的是永康话,现在夹杂着普通话。过去的广播喇叭安在柱子上方(接地线),现在的高音喇叭,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但效果好,在村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
最没变化的,应该是知了的叫声了。没去过北方前,不知南北差异。如今才知道南方的知了比北京的好听、耐听。不清楚是不是山区的缘故,总之家乡的蝉个头更大,声音更加短促有力,而且忽高忽低,此起彼伏,真似日本人形容的“蝉时雨”,有现场交响乐的味道。
日暮时分,在路边山脚下找个靠河的位置坐下,仰望可见竹海,低头溪水潺潺。闭上眼睛,一曲曲夏日交响乐涌入耳膜。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普通话:你好,马岭下怎么走?
原来是一个开着豫字车牌的河南人。他从县城开车来,要到上一个村子里取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和他一样,我们都不过是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