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巴东的「法兰西」

作者:文／尚陆　　摄影／雷蒙·德巴东　　图片提供／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

Text by Jean Loh 　　 Photos by Raymond Depardon Photos Provided by Fondation Cartier pour 1'art contemporain

2005年，上法兰西大区，加来海峡省，瓦邦。这里只有430个居民。　摄影：雷蒙 · 德巴东（© Raymond Depardon）

2007年，诺曼底大区，滨海塞纳省，迪耶普。摄影：雷蒙 · 德巴东（© Raymond Depardon）1981年夏天我在一场慈善拍卖会（法国人民救济）看到一幅无头肖像，非常激动，忍不住举手就把它拍了下来。我知道那是雷蒙 · 德巴东（Raymond Depardon）的作品，当时我已经在电视上看过他在北非撒哈拉沙漠工作的纪录片，也特别喜欢他的意大利疯人院系列，其中一位精神病人就是这幅无头肖像的主人公，他坐在餐桌前把西装领子拉得很高，把整个头都埋进里面，双手交叉在胸前，只露出一个黑洞。法语有一句话形容疯子说“他丢掉了头”，这幅照片不就是最准确的描述吗？

那时我每天一定会买两份报纸，一张英文版的《国际先驱论坛报》（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一张法文版的《解放报》（Liberation）。《解放报》每天都有不平凡的影像，1980年8月某一天我被一张纽约曼哈顿高楼大厦的照片迷住了，那是德巴东的纽约通信录。《解放报》的图片编辑高若勒委托他每天从纽约通过法航的协和式亚音速飞机发回一张图片和报道，为期一个月。这张图片很简单，主要是办公室的洗手间，两个圆形的洗手盘，一面镜子，从玻璃窗往外看就是曼哈顿一栋一栋密集的长方形摩天楼。图片说明写的是“纽约帕克街《德国国家地理杂志》（GEO）办公室的女洗手间”。图片下面有一篇短文，写的是德巴东想家，挂念他在法国乡下的父母在麦田里收割庄稼。这种报道很像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对白，讲的是内心的自语和想象，跟眼睛看到的或镜头拍到的不一定有关系，有一种时差的感觉—身在美国，心在法国。德巴东是第一个开发这样每日通信的摄影师，《解放报》这种革命性的做法给媒体带来很大的影响，报纸不一定为了每日新闻才刊登一张照片。还有德巴东的主观立场，这是他的个人创作。他选择一种“暂停时间”，法语叫“死时间”（Temps Mort），英语叫“时间之外”（timeout），中文可译为“超时”。实际上就是在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时候拍下一张照片，与所谓的“决定性瞬间”完全相反。2006年，勃艮第-弗朗什-孔泰大区，汝拉省，拉汝。摄影：雷蒙 · 德巴东（© Raymond Depardon）所以最近在上海发电厂当代艺术博物馆看到《德巴东的法兰西》这组大型图片让我非常震撼。跟他在意大利精神病院拍的黑白照片相反，这组全部是彩色照片。在一面高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1.6m×2m装裱在白框里的大照片，看起来是无顺序无说明的法国小镇的街拍。这是2004—2010年德巴东历时6年，跨越法国各省，在城市和农村之间最不起眼的无名小镇拍摄的完全缺乏浪漫主义的景观。但对德巴东来说，它们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能够述说法国地理人文的照片，有点接近美国新地形学摄影学派的“被人类改变了的风景”概念。差别在于摄影师的身份和他的情感在每一张照片里都可以被找到。

6年间，德巴东开着他的野营车，带上他的8×10大画幅相机，不厌其烦地穿越法国东南西北，在小镇的市政厅广场上，在超市的停车场里，在他自己的车上过夜，寻找他想象中和心目中的“法兰西”。开始时德巴东有点犹豫，到底用黑白还是彩色呢？后来他听从了夫人克劳迪娜 · 努加雷的建议，觉得黑白有点儿过时了，还是用彩色记录“法兰西”比较好，尤其是他看到当时的光线非常明亮。德巴东在某次采访中提到他跟一个电影照明师讨论光线，他说：“法国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每天有六个小时光线是一种钨光，尤其在北方。别人以为法国的天气比较阴郁，但其实是很明亮的，很开朗的。”

我们会有疑问，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停下来，拍摄这栋房子，这家咖啡店，这家水果蔬菜店，这条公路边上的树木，这条山路的转弯角？他是为了色彩？为了构图或线条？为了门店上的符号？还是为了地方性的建筑风格？为什么他不拍名城、地标景点、秀丽山水，而是莫名奇妙的无名街道、小镇、小村？我们似乎找不到答案。这些法兰西的拼图都有一种奇怪的沉默感，让我们多花点时间去看，去思考，到底他看到了什么我们没有看到的？到底他心中在想什么？要知道，在启动这个项目之前他和夫人克劳迪娜花了3个月时间开着野营车跑遍法国各省去“听”法国老百姓讲故事，克劳迪娜是制片人和录音师，德巴东是摄影师，拿着135徕卡相机抓拍，他们记录了180个人最终挑选了25人完成了纪录片《居民们》（Les Habitants）。德巴东跟其他摄影师的不同在于他的多重身份：摄影师、作家、导演。他说：“前期拍完《居民们》之后，我花了几个月时间看片子听他们啰嗦，非常累。我突然很想安静地去观看从来没有人好好注意过，也没有人去拍过的小城镇，我决定用大画幅这种慢时间的手法。”因此看他的影像时我们免不了会觉得一张一张慢慢看很有趣味，而串起来看，我们就想知道这张图片在他的纪录片里是怎样排放的，前后的图片又是什么，会有音乐吗，什么配乐，那些声音会讲述些什么，如果把所有图片都转成黑白是怎样的效果……

2007年，奥克大区，埃罗省，勒博斯克。摄影：雷蒙 · 德巴东（© Raymond Depardon）其实2013年德巴东已经给大家带来过一个惊喜，他在巴黎大皇宫的展览《一个多么甜蜜的瞬间》展示了150多幅彩色照片，首次向观众展示他也是一位彩色摄影大师。展厅旁边的书店出售两幅他的签名作品，只剩下两张，我忍不住再次收藏了德巴东在智利“饥饿海港”（又名Port Famine，16世纪西班牙人到达南美洲时，发现这里又冷又种不出蔬菜，导致很多人饿死，从而留下这个地名。）拍摄的一条白毛流浪狗站在路中间的照片，它有一种孤独艺术家“人在江湖”的气质，我猜他肯定双手抓住禄来相机带着尊重拍下了这幅照片。我觉得这张狗的照片真的有点像德巴东的自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