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预备役作家,译者,民间公务员“仰面看乌鸦”
为知识中国写一本虚构的人物志,向罗贝托·波拉尼奥致敬。这些人的行迹在国师与歹徒之间,这个系列是盗版的英雄谱,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惦记的始终是新西兰。一直都是。谈恋爱到第三年开始讨论拍婚纱照的地点,先列澳大利亚,又觉得没意思,单位里有同事去过,亲戚中还有好几家老人都跟着旅行团拍过澳大利亚的海湾与白帆,朋友圈都贴过图片的。
那时就锁定了新西兰。旅行婚礼,照片就在典礼时拍,酒店化妆间里拍新娘的纯洁等待,至山脚下的小白教堂里牧师证毕,就和家人一起走到山间去拍照,想必好看。就不是那种照相馆里假城堡镀金楼梯式样的,适合摆在卧室里,正好卧室已经装修成了“地中海风格”。也许之后还能脱下婚纱,换农家女式的连衣裙拍几张羊群间的艺术片。婚礼手捧花也做成绿色调为主,搭配几支橙紫野花。
真正结婚后,小半年里,没去成新西兰这件事,和优盾由谁保管、银行卡信息留谁的手机号、家具式样、打游戏的时间一样,总成为吵架的触媒。到底是一张像90年代台湾连续剧布景一般的婚纱照挂在床头,丈夫无所谓,妻子打开卧室门就想以头抢地。然而人脸拍得还算漂亮,妻子想来想去,从卧室撤下,挪到客厅沙发一侧立在地上,正对着跑步机。本来是怀着股气,想提醒他这画面有多难看,渐渐堆满了东西,食用油摞在大米上,旁边是青花茶具套装,匈牙利水晶花瓶陡峭地肃穆站着。渐渐也就盖住了照片上的金灿楼梯与塑料红玫瑰,独露出漂亮的肩颈线条和两张毕竟带着憧憬的脸。肉身还是好看的,他和她,丈夫和妻子,妻子和丈夫,一家人。
“你家就是不想出钱。” “不是钱的问题,一个package加摄影师也没多少钱。”
“现在说不贵了。你妈发微信跟我商量——哪是商量,是通知。就是钱。我找给你看?”“一直都是你说婚礼时想让朋友同学都能观礼。在国外办还怎么可能?还能什么都由了你?”
“早说什么来着?你要是这么想,何必还谈澳大利亚、不丹、新西兰、台湾那一串选择?当时是哄我的?”“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当时什么情况你心里没数吗?再闹就结不成了。”
“你以为我想结?”“实话,我只有比你更不想。”
然后开始请人代购奶粉,幼儿园虐童事件,假疫苗,危机四伏的一个世界,钱好像总不够。女儿是女孩子里少见的高需求儿童,彻夜不眠地哭。丈夫下班时开始拉顺风车,逐渐顺便多拉几单,东绕西绕,九点半孩子刷牙前再回家。妻子开始健身,每周三次,是健身房里这个教练带的女性中仅有两名能保证训练的会员之一。丈夫和妻子成为父亲和母亲,也忙碌起来了,居然也像新活了一种人生,眼睛灼灼然像鹰。
把两套房子之一卖掉,移民去新西兰,成为他们的梦。也就不用代购奶粉了,也就不用有机食品了,也就不用送小孩去英语班了,而且新西兰教育全套免费,养孩子是最简单的部分。父亲和母亲干什么呢?总还可以做中国人的生意,丈夫做地陪导游,妻子也做奶粉代购,时间有弹性,带孩子更适合。
一年一度的新西兰技术移民摇号,现在试到第二年了。谈不上心悬一线,更像打游戏一般刷红了眼睛。父亲和母亲没尝过在北京摇号买车的滋味,直接从老人那儿拿来一辆,现在他们像别人一样了。
“新西兰”逐渐成为关系中的隐喻,逐渐承担了重负。不然就去新西兰吧,挨领导训的时候就回家这样说。不然就去新西兰吧,看社会新闻感到危机四伏时就这样说。去新西兰是辞职的意思,也是卖房子的意思,然而房价几次大涨,又不舍得卖了。不如明年再卖,反正也要重新摇号。
又要到11月3日的凌晨了,今年的大日子。妻子照镜子时拔掉眉毛的杂毛,人整洁起来了,也年轻了,似乎也灵动了。她想,没有人告诉过我,要尝到中年苦涩,背上贷款才算成年。之前无非是青春期的后遗症或者康复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