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领着儿子走进超市,假装挑选商品,一番勘察后,他伸出一个手势,儿子点了点头,把挑选好的“猎物”一件件放进书包。“狩猎”完毕后,他们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像两个刚下班的普通人,脚步轻快。
他们住在东京一间小小的木制平房里。这个被开发商遗忘的房子,像一艘老旧的孤船仰视着城市。尽管逼仄局促,里面却住着祖孙三代,共五口人。他们靠奶奶的养老金过活,当钱不够花时,就去“顺手牵羊”,以贴补家用。
以上情节来自是枝裕和的新片《小偷家族》,用是枝裕和的话说,这是个“只能靠犯罪来维系”的家庭。“当一个家庭的成员彼此之间不以温情,而以金钱为目的聚集在一起,那将是什么样呢?”他拿出了“把十多年来的想法都融合在一起”的决心来创作这部电影,一举斩获了今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8月3日,《小偷家族》登上了中国院线。
影片上映前,是枝裕和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要说这部电影的情感核心是喜怒哀乐的哪一种的话,我认为是怒。”他对记者说,“以愤怒而成的作品,拥有巨大的力量。不知道这份愤怒有没有传达给观众呢?”
“仅靠血脉相连是不行的”
《小偷家族》的灵感来源于社会现实。最近三四年,日本出现了多起养老金诈骗案,许多子女隐藏父母去世的事实,以不正当的手段,继续领取养老金。当被问到为什么这样做时,大家会找各种理由,而其中一个说法让是枝裕和印象深刻。
有一家人说,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无法接受父母已经过世的事实。虽然在别人看来这是个谎言,但听了这句话之后,是枝裕和却在思考:“背后的故事是什么?他们之间是不是藏着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羁绊呢?”
是枝裕和最先设定的是一个单纯的以“养老金诈骗”为主线的故事,直至有一天他看到一条社会新闻:一户都是小偷的家庭,偷了一支鱼竿,没有拿去卖,而是留在了家里。“虽然会对渔店老板感到抱歉,但那个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父母孩子一起用偷来的鱼竿钓鱼,乐在其中。”是枝裕和说。
“羁绊家庭成员的到底是血缘还是相处的时间呢?”这是是枝裕和在前作《如父如子》中发出的疑问。这部电影讲述了抱错了孩子的两个家庭,十几年后发现了真相,因此陷入了选“血缘”还是选“时间”的两难境地。是枝裕和把这种思考延续到了《小偷家族》里。
《如父如子》上映时,他的女儿刚三岁多。有一次,他在外面拍摄一部作品,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一个半月后,推开家门,他发现女儿正在房间里读绘本,并不时地朝他瞥几眼,流露出很在意他的样子,可就是不到他的身边来。
“她很紧张啊……”是枝裕和这样想,自己反倒更紧张起来。父女俩就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度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又要出门工作,女儿送他至玄关,说了句:“下次再来啊。”是枝裕和苦笑了一下,“我真切地感受到,仅靠血脉相连是不行的。”
《小偷家族》中被捡来的女孩由里剪短了头发,被改名为“玲玲”,成为了家族里的心头肉。奶奶吃饭时会喂她最爱的年糕,爸爸会变魔术逗她开心,妈妈会紧紧地搂住她,哥哥走哪里都带着她,小姨也会忍不住地夸她可爱。
贫穷没有拖垮他们的快乐。过节时,一家人会围坐在门口的榻榻米上,大人们喝着啤酒,孩子们兴奋地看着天上的焰火。夏季来临时,全家人还到海边手牵手逐浪。
直至一场意外到来。
把“审判权”推给观众
在一次行窃中,哥哥摔断了腿,被送进医院,黑户的身份暴露,“小偷家族”一家人都面临审讯。
“教孩子偷东西,难道不会心虚吗?”面对警察的质问,父亲柴田治说:“除了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他们的了。”
小偷家族见光后,多年的秘密被揭开。原来这个家族成员之间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一个临时的拼盘家庭,甚至“一开始不是因为爱,而是以得失、憎恶、消极情感而联系在一起的”。父亲柴田治和母亲信代面临着“骗取养老金”和“诱拐儿童”的指控。
这个家庭由此走向崩盘。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仍然可以处于同一屋檐下,而正义的审判却让他们四分五裂。
“玲玲”又变回了“由里”。她趴在离亲生母亲不远的地方,念起了《小黑鱼》(绘本大师李欧·李奥尼著作),而正在化妆的妈妈却让她别吵。
这一场景取材于是枝裕和看到的一个真实画面。他去儿童福利院采访时,一个小女孩突然从双肩包里取出《小黑鱼》念了起来,周围的人说,这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让她停下来,可她还是一直读到了最后。
“我想,她一定很想让自己真正的父母听听吧。”这个念头一直在是枝裕和的脑中挥散不去,于是把它加在了电影结尾。
取材自现实生活的《小偷家族》,总让人联想起是枝裕和2004年的成名作《无人知晓》。影片改编自真实发生的“西巢鸭弃婴”事件,讲述了一个母亲和不同的男人生下四个孩子,并抛弃他们的故事。影片在戛纳展映时是枝裕和接受了八十余家媒体的采访,回答最多的一个提问是:对电影出场人物没有做道德性的批判,就连弃养小孩的母亲也没有被判罪。
中川雅也:没人敢在是枝裕和的片场大声说话
这已经是55岁的中川雅也(笔名Lily Franky)和是枝裕和的第四次合作了。对于为何再次选中他出演《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说因为中川雅也在《如父如子》中扮演的经营电器店的父亲让他印象深刻。“还想再拍一次那样的Lily 先生。对于表现人性中的污点,和糟糕的部分,Lily 先生真的非常擅长。”但7月31日,在北京某酒店,记者见到了这位拥有演员、小说家、插图画家、无线电导航员等多重身份的中川雅也,已完全找不到是枝裕和电影中那个“糟糕父亲”的痕 迹。
● Vista:这次扮演的父亲和此前《如父如子》中有什么不同?
中川雅也:拍摄《小偷家族》的一个契机是之前在《如父如子》中扮演的父亲角色,我和是枝导演都想再深入地刻画一下。但真正拍完《小偷家族》之后,发现这两位“父亲”完全不一样,《如父如子》中还是一个蛮靠谱的人,这个则完全靠不住。记得开拍之前,是枝导演还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说,直到这个电影结束,都要把他刻画成一个不好的父亲。可我演的两个父亲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就我本人而言的话,我可能还与《小偷家族》的父亲更接近一些吧。
● Vista:为什么这么说?
● 中川雅也:随着孩子的成长,我饰演的这位小偷父亲,内心也开始出现挣扎,在想要不要让孩子再做这种事情。电影的结局也是他不能再和孩子在一起,整个家庭四分五裂。而我一直以来也都是一个人(中川雅也始终未婚),因此,十分能体会到他作为父亲心中的苦涩。
● Vista:扮演这样一位不靠谱的父亲,中途会不会产生美化他的想法?
● 中川雅也:虽然是枝导演说,要我从头到尾都让他是一个坏父亲,可是在拍戏中,我和孩子们感情非常好,和他们交流的时候,我就想我要对他们更好一点,让他们看到我这个父亲特别帅的那一面。后来是孩子慢慢成长了,开始意识到偷东西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情,所以当我再要他和一起去“干一票”时,他回了我一个特别轻蔑的眼神。当这个眼神过来的时候,我当时心里是特别难受的。
● Vista:听说是枝裕和导演经常临时改剧本?
● 中川雅也:基本上我们的故事是定好的。但随着拍摄的进行,导演会根据具体角色的性格,修改一些台词。
比如,当他觉得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这样讲话的,就会给他换台词。是枝导演是个很灵活的人。我们有次拍摄,日本下了一场十分罕见的大雪,一般其他剧组看到这种情况,就会觉得下雪了,我们休息一天好了,可是枝导演不这样,他会说难得下一场大雪,我们可得拍一次。所以,当天他就临时写了一场下雪的戏。电影里,你看到孩子们在雨中奔跑的戏,也是偶然拍成的。就是真的突然下起了大雨,他就对孩子们说,不好意思,下雨了,你们会淋湿,但跑一次试试吧。
● Vista:是枝裕和导演不给小演员剧本,那和他们的对手戏都是怎么完成的?
● 中川雅也:拍之前他会跟小朋友讲,待会儿爸爸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讲得很详细。在拍这个电影之前,是枝导演还问我要不要看剧本,他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这次演得和小朋友差不多,但我还是会说要看剧本。
● Vista:这次和安藤樱合作的感受如何?
● 中川雅也:我觉得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演员,同样也是一位优秀的女性。实际上,我们这次合作的每个演员都很出色。和他们在一起,我甚至不用演,只要接他们的反应,感情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
● Vista看天下:听说是枝裕和导演私下很腼腆?
● 中川雅也:我记得我们在戛纳获得金棕榈奖,他刚把奖杯抱回来,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十分想抱他,他心里也很想抱我,可一见面,两人就立刻(做鞠躬、握手状)。
● Vista:那他工作时还腼腆吗?
● 中川雅也: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但很神奇的是,像有魔法似的,他的拍摄现场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也没有人会跑着过来。
关键是在这么温和的一种环境下,他包括他的工作人员,还很有创造力。在他的拍摄现场你会觉得十分舒服,这种舒服不是说好拍,他的要求很高,但每次合作都会给你新鲜感。和他拍过戏,再去拍其他的片子,看到特别喜欢喊叫的导演,心里就会想:你为什么要大声喊?
● Vista:《小偷家族》试图探讨“血缘”和“时间”孰重孰轻的关系,关于这个问题,你的看法是什么?
● 中川雅也:确实是这个主题从《如父如子》一直贯彻到现在,而我自己在拍的时候,也经常把自己的家庭放在那里,对比思考这个问题,而现在在我心中的一个答案肯定不是血缘。能够维系家庭的肯定有比血缘更重要的东西。
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供指摘的“靶子”,面对尖锐的社会问题,他永远温情地“抱臂旁观”,把“审判权”推给观众。
谁都无法预知未来
与《无人知晓》不同,在《小偷家族》里,是枝裕和让法律审判了当事人。“小偷母亲”认罪进了班房,但不少观众却反映,并没有因此感到大快人心。
当看到影片的最后一幕,被“解救”出来的小女孩一个人玩着玻璃弹珠,向远方张望时,作为观众会感到深深地担忧,“你顺着她的目光,看不到她的未来”。中国电影资料馆的电影策展人、影评人沙丹说道:“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又怎么样呢?更加无依无靠。”
而他认为这就是是枝裕和的刀刃,你认为他的作品温情脉脉,其实“机锋无处不在”,“往往他在前面铺垫得越温情细腻,后面的反转越直抵人心。”
“如果真的是一部所谓斯文或者温柔的作品,是不可能在戛纳获奖的。戛纳电影节还是一个特别注重现实反射的地方。”沙丹说。在对“家庭关系错位”这一社会现实的体察上,他认为《小偷家族》和近期热映的国产电影《我不是药神》有一定的契合之处。
在他的理解中,《我不是药神》同样是讲述徐峥饰演的男主人公,原生家庭破裂后,和陌生人组成了一个临时家庭的故事。一个家庭里的大哥、嫂子、弟弟、父亲的身份能分别在徐峥和谭卓、王传君等人扮演的角色身上一一找到对应,只不过两部电影的处理方法有所不同。《我不是药神》运用了很多商业技巧,而《小偷家族》在艺术层面上做了更多提炼。
沙丹形容是枝裕和拍部电影,就像深夜中写一篇文章,“我就是我,一切好像都是这样自然地发生……在他的作品中,你是看不到所谓的功利心的。”
当年,在戛纳电影节,面对记者的质疑,是枝裕和曾经回答过这样一段话:“电影不是用来审判人的,导演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坏蛋或许是用来让故事变得比较容易理解,但不用(坏蛋),是否反而可以让观众将这个电影当成自己的问题带回日常生活中呢?”
如今,再次面对本刊记者类似的提问,他说道:“虽然创作者并不能够决定观众如何思考,但是我觉得如果这部电影能成为观众重新审视自己的契机,就已经够了。以社会问题为主题,也许就意味着谁都无法预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