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2岁的芭芭拉·欧海利刚踏入阿斯顿之家的时候,这个亲生父亲和养父母口中叛逆、不服从管教、总是想方设法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年”,以为新生活即将开始,自己将被葡萄、漫画等等这些她所钟爱的事物环绕。
父亲把她送进的这家医院,由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资助开设,专门收容、治疗芭芭拉这样的“问题儿童”。医院的主管则是在当地德高望重的医生肯尼斯·米尔纳——彼时,他还在英国内政部兼职。
很快,芭芭拉接受了米尔纳医生的首次治疗。她在护士的指引下,喝下一种浓稠的棕色糖浆,这让她接下来一直昏昏欲睡。仅存的意识让她记得,护士随后为她洗澡、称重,用绷带把她的双手绑住,带入一个房间。她就躺在地板上的橡皮床垫上,等着米尔纳医生的到来。
“我保证不咬指甲了,你不需要这样做。”芭芭拉请求护士松开她双手的绷带,但护士没有理会她,又给她打了一针。
米尔纳医生来了。芭芭拉感觉到,一个像是由金属线制成的坚硬面具盖在了自己脸上,不断有难闻的液体从中滴落。她身上由医院发放的长袍被拉至腰间,而她下身什么也没穿。在昏过去之前,她还记得相机刺眼的闪光灯,以及米尔纳医生古怪的问题:“你兄弟几岁?你喜欢他吗?”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宿舍,“身体好像被人踢了个遍那样疼”,两腿间有灼烧感,且湿乎乎的——那是不断流出的血。
这样的治疗变成了她的日常,持续了八个月。
“你是个骗子”
多年来,类似的记忆一直困扰着芭芭拉。每当想起这些,她头疼的毛病就会发作。“我以为米尔纳医生会救我。但相反,他成了我的狱卒。”
1971年1月,12岁的她带着一套睡衣和几件平时穿的衣服,来到阿斯顿之家。这里共住着一百名和她一样的“问题儿童”,都是被自己的父母或是收养机构送到这里。女孩占多数,也有一些男孩。
在这个环境里,孩子们相互抱有敌意,常常打架。但是也有团结——所有女孩都讨厌米尔纳医生的“治疗”,她们会相互“支招”以躲过一劫。芭芭拉记得,有年长一些的女孩告诉她,假装来例假能暂时免受“治疗”。
于是,她放上一条用过的卫生巾,试图骗过护士,但这样的“把戏”却被一眼戳穿,因为她还未开始发育。
护士们则不断告诉这些孩子,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完全正常,是为了他们好。如果拒绝“治疗”,就是“坏孩子”。为了安抚他们,护士会为接受治疗的孩子做橘子酱三明治。
她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性侵和虐待,但直觉告诉她要逃出这个地方。她趁着回家看望父亲时,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父亲当时的女友。她相信了芭芭拉,要求男友把芭芭拉从阿斯顿之家接出来。
但芭芭拉的生活似乎没有好转。“在阿斯顿呆的那八个月,终结了我从今往后的正常生活。这八个月留给我的,是数不清的往事闪回、头痛、恐慌和噩梦。”她写道,“我们是一个怪物手中的人类玩具。”
她尝试和父亲讲起这一段经历,却被认为是在胡编乱造:“你是个骗子。”把她当成“疯子”的不只是她的父亲。听完她对阿斯顿之家的叙述后,芭芭拉的家庭医生只是给她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让她“别多想”:“没有记录显示你曾去过那家医院。”
他人的否定让她也开始质疑自己:难道一切只是幻想?
她转到了一所普通的寄宿学校,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和大多数正常人一样。
艰难调查
但生活终究是不同了。1990年代中期,芭芭拉不幸罹患宫颈癌,顺利康复后,她又遭遇了婚变。在她看来,这些变故都离不开在阿斯顿之家似真似假的就医经历。于是,她决定“正视过去”,展开对这所医院的调查。
这不是一件易事。1993年,阿斯顿之家关闭,而她记忆中的“主犯”米尔纳医生,则在十几年前已经过世。她尝试联系当地的NHS,想要获取医院当时的医疗记录,却总是得到敷衍的回答——要么因为洪水,要么因为大火,这些记录早已不存在了。
而与此同时,关于米尔纳医生的负面评价在当地流传开来:警方确认他的用药和电击休克疗法曾导致一名儿童死亡,这也正是他不久后退休、去世的真实原因。
事实上,根据英国国家档案馆的资料显示,米尔纳确实是一位“劣迹斑斑”的医生。由于拥有精神病诊断资质,米尔纳将正常的儿童当作“神经病患者”治疗,且免受“监督和质疑”。他一直给儿童患者服用阿米妥钠,一种俗名为“吐真剂”的药物。它能压制脑神经应激反应,让人快速镇静下来,长期使用会造成脑损伤。这种药物曾用于治疗因创伤而出现应激反应的士兵,但二战后被大范围地弃用。
早在1964年,英国内政事务委员会曾质疑米尔纳和由他管理的阿斯顿之家,要求区委员会考虑重新任命一名儿童精神医生,但却没有后文。米尔纳继续为寄宿学校的儿童提供精神病确诊报告,在自己家中和阿斯顿之家接待患者,直到去世。
在自我怀疑和混乱回忆的交织中,芭芭拉的调查进展停滞了十几年。期间,其他受害者也在行动。2011年,一位女士匿名向萨福克郡警察局报案,称自己在阿斯顿之家曾被性侵。该案被移交至德比郡警察局,后者在短暂调查后给出答复:证据不足,指控不成立。
此后,不断有阿斯顿之家的前患者来到德比郡警察局报案,诺丁汉郡警察局亦收到类似举报。然而,这些指控都有着一样的结局——不了了之。
“不再是受害者”
2015年,转机出现。这一年的6月,芭芭拉偶然在一个网站关于阿斯顿之家的评论区中,看到有人发布了在此曾受到“性侵、虐待和不当治疗”的回复。她也在评论区发了一条消息,讲述了困扰自己多年、却无人相信的那场噩梦。
这是一个开始。随后,一位女士在Facebook上联系她,向她讲述了自己在阿斯顿之家同样的遭遇,并告知芭芭拉她和另一名受害者也有联系。
芭芭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随后,她在Facebook上建立了一个名为“阿斯顿之家幸存者”的封闭聊天群,加入的人不断增多,目前有近五十人。
故事是重合的:他们有的人因为拒绝服用药剂,头被护士反复摁入水中;有人当时告诉护士自己下体疼痛后,被扇了一巴掌,说这是因为“尿道感染”;有男士说服用药物后醒来,发现自己满身伤痕……他们身边的成年人,父母、老师、社工、护士、医生,都成为了米尔纳的“帮凶”。
多方努力下,芭芭拉又取得一个重大突破:获取了自己医疗档案的复印件。尽管这份从缩微胶卷里取出的文件字迹模糊,但足以证明她曾是阿斯顿之家的病人,且被迫服用了大量吐真剂。档案显示,她先后被注射总量超过120克的吐真剂,而成年人的最大剂量标准是每次1克。
对于这份“铁证”,新的质疑又出现了:精神病人说的话,可信度能有多高?芭芭拉和其他患者所说的“性侵、虐待”,会不会只是用药导致记忆错乱?
但这一次,芭芭拉没有再自我怀疑:“这么多人都记得自己在同一个医院,被同一个医生强迫服用危险药剂、侵犯,难道他们都记忆错乱了吗?”
阿斯顿之家受害者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发声和活动引起了《德比电讯报》的注意,后者展开了独立调查,采访了六十余名受害者,写成一篇长报道。这篇报道被德比郡时任议员阿曼达·索洛维提交至英国议会,时任首相卡梅伦由此得知此事,向德比郡施压,要求重新调查该案件。
2016年2月,德比郡警察局的公共保护主要调查小组开启新调查。在这个过程中,有115名受害者主动联系警方,讲述当年的情况。两年半后,德比郡警方在今年7月25日正式公布最终报告:来自143名受害者的证词真实、有效,阿斯顿之家医院的米尔纳医生77项罪名成立,包括33项身体虐待罪和40项性侵罪。
事实上,曾经的施害者——阿斯顿之家的其他工作人员,多数和米尔纳一样已经过世,或是身份无法追踪。不过,对于芭芭拉和她的“战友”而言,他们“已追寻到真相,这是人生中的重大一步”。现在,有四十余名受害者选择对英国卫生部提起诉讼,要求赔偿。
“尽管嫌犯已经死亡,查明其犯罪行为同样重要。”德比郡警察局侦缉主任默罕默德说,“曾有名受害者向德比郡警察局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而是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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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拆除、改造前的阿斯顿之家(@Project M4yh3m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