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永定门内大街
北京人管城门里面的那条街叫“门脸儿”。永定门内大街就是“永定门脸儿”,这一带人把它简称为“门脸儿”。永定门北面正对着正阳门,也就是前门。前门里面是内城,建成于明朝永乐年间;前门外面是外城,建成于明朝嘉靖年间,前后差着100多年。这两座城门在北京的南北中轴线上,一个是内城的主城门,一个是外城的主城门。
早年间,如果有人问你是住在城里还是城外,十有八九指的是以前门为标志的内城以里还是内城以外。嘉靖年间没有修外城以前,永定门一带是北京的郊区。之所以如此说,其重要的佐证就是天坛。这座世界最大规模的合祭“皇天后土”的“坛”就紧邻永定门。中国自周朝以来,凡大型祭祀活动,诸如祭天、祭地、祭日月等,都在都城的郊区举行,即所谓郊祭。嘉靖年间修葺北京的外城时,把天坛圈到了城墙里,弄得住在前门以外、永定门以里的人跟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份”很是尴尬——不知道是说自己城里人好呢,还是城外人好?
我小的时候,老北京古韵犹存。虽然年久失修,可永定门城门楼还在(瓮城和箭楼在我住到这里以前就拆了),两侧的城墙也还在。城门楼三层飞檐,凌空翘起,楼顶绿琉璃瓦卷边,画栋雕梁,油漆有些剥落。它是那样高大,像一个庄严的老爷子注视着周围生活着的人们,以致后来我每每想起它的时候,都还会抬起头来。城门洞里两扇大门永远贴着墙敞开着——好像从来也没有关上过。夏天的时候,门洞里总是有许多人或站或坐,享受着飕飕的凉风。
站在城门向北看,一条笔直的马路经过天桥、珠市口、大栅栏,通向前门。马路中间铺设着四根铁轨,过一会儿就有一辆电车响着当当的脚铃,轰轰隆隆地从这里驶过——永定门是电车的终点站。城外,护城河上从西北向东南斜架着一座铺着铁轨的木桥,不远处就是电车厂。小孩子们过河,如果没有大人跟着,往往不走正对着城门的大桥,而走这座供进出厂的电车通行的窄桥,因为它没有护栏,没有整块的桥板,只有支撑着铁轨的枕木,能够看到桥下流淌的河水——哪怕只有一点点危险和刺激,对孩子的吸引力也是巨大的。当年,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曾在这座桥上摔倒,不巧正有电车通过,他的一条胳膊被轧断了,成了残疾人。
大街两边有住户也有店铺,以店铺居多。油盐店、香店、纸店、粮店、鲜果店、菜籽店、猪肉铺、羊肉床子(卖牛羊肉的铺子)、皮子铺、成衣铺、修车铺、黑白铁铺、铁工厂、小银行、小饭馆、早点铺等,一应俱全。这里还有一家小医院,叫刘达仁诊所。
永定门小学在马路东,是这一带最具规模的“单位”。我刚上小学的1956年,永定门小学有两进院子,10个教室。学校前院有两棵大槐树,树上吊着两根粗绳,供学生们课间玩耍。两年以后学校又征用了紧邻的两个小院儿,增加了四个教室。又过一年,马路斜对面寺庙的正殿、偏殿也被征用,也成了学校的一部分。老师和学生管佛殿的教室叫“大庙”,究竟是什么庙,却没有人知道。直到2004年秋天,被拆的永定门修复,我到那里去怀旧,看到本来正在拆除的“大庙”佛殿被保护下来了,殿前立着一块清咸丰十年重修观音寺的石碑。咸丰十年是1860年。就是在这一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熊熊的大火烧毁了圆明园。之后不久,英国人从离永定门不远的南苑掠走了“美丽的动物”——麋鹿。碑文上说,因为寺庙年久失修,殿堂颓败,信士王均瑞等人出资重修了观音寺。我这才知道“大庙”原来叫观音寺。观音寺初建于何时,碑文上并没有说明。我想,既然咸丰年间因年久失修而重修,这说明观音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更远,也许能到清中期或者清早期,甚至到明朝。不过,没有文献记载,我也不好妄断。
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永定门一带,陈旧、缓慢、规规矩矩,除了有轨电车,很少有汽车通过。偶尔有一两辆挺着长长鼻子的汽车,还不是烧汽油的——它的背后背着一个炉子,里面烧着通红的木炭。当年经常有马车在大街上行走,每匹马的屁股后面都带着一个粪兜子。那时大街上还能见到拉骆驼的——骆驼们昂首阔步、气势非凡。拉骆驼的一般不会只拉一两头,而是六七头骆驼前后穿在一起,这是“一把儿”。西坛根有几家大车店,我有时会一个人过马路来这里,站在大车店门口,看那些高傲的骆驼闭着眼睛反刍——北京人管这叫“倒嚼”,一看就是好长时间,就跟逛了一趟动物园一样。
1957年春天,鲜花盛开的时候,永定门迎来了它历史上最盛大的场面之一。“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元帅访华,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国领导人到南苑机场迎接。由南苑机场进城,永定门是必经之路。欢迎的人们早已经挤满了街道两旁。那时我刚刚8岁,少不更事,却把“伏罗希洛夫”这个绕口的名字念得滚瓜烂熟。我和小伙伴们在人堆前后跑来跑去,自己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终于,有人喊:“来啦!来啦!”人们开始欢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一队摩托车开道,黑色的敞篷汽车出现在城门楼前,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汽车开得很慢,人群开始涌动,我的个子小,怕看不清,于是跑到了一堆拆下来的电车铁轨前爬了上去。刚上去站好,敞篷车就开了过来,我看到毛泽东和一个灰白头发的外国人士站在汽车上,微笑着向道路两旁的人群招手。欢呼声更加热烈了,汽车从我面前开过去,我赶紧跳下铁轨堆,钻过人群,和其他孩子一起追着汽车跑了起来。我一边跑,一边跳,一边嘴里还“噢噢”地叫着,一直追到先农坛体育场大门那里,跑不动了才停了下来。街坊光启兴奋地对我说:“毛主席穿的是红皮鞋!陈毅坐在汽车里,还戴着墨镜呢!”这些我都没有看到。后来,我一直都为没有看到毛泽东穿红皮鞋和陈毅戴墨镜而遗憾不已。
20世纪50年代的永定门那时候的胡同
老北京有个说法——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永定门在南城,穷人居多。永内大街东西各有一片居民区。西边的居民区挨着先农坛,叫西坛根;东边的居民区挨着天坛,叫东坛根。因此,住在这一带的人也管先农坛叫西坛,管天坛叫东坛。如果到前门以里,要是跟别人说起东坛西坛,大概听者会不知所云。
东坛根这条胡同并不古老,我查过光绪年间刊印的《京师坊巷志稿》,上面没有它的名字。这说明它的历史只能从民国算起。小时候模模糊糊听人说过,这片房子的最初房产权,是吴佩孚的一位亲戚兼副官的。
东坛根也好,西坛根也好,穷人居多。胡同勾连,各有六七十个院落,都是不规整的大杂院;几百户人家,住着各色人等。然而,这一百多个院子当中,只有三益里胡同有一座黑漆蛮子门(蛮子门是古代中国建筑的一种屋宇式宅门)的像模像样的四合院——可它也不是独门独院,是三家合伙开买卖的人合住的。院子的正房和耳房住着大股东,姓侯;东西厢房住着小股东,也姓侯,和大股东是乡亲;倒座南房住着另一个小股东,姓李。他们的儿子和我是小学同学,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玩,一起长大。
东坛根像一条屈成九十度的胳膊,南高北低,通到永定门大街。这条胡同不算窄,可以顺顺当当地过一辆卡车。为了便于通行,东坛根有四条小胡同和大街相连,从北到南,分别叫头条、二条、三条和税局子(之后改叫四条)。据我推断,税局子这条小胡同里曾经有过一个税务机关,只不过年代久远,已经没有人知道它曾在那儿了。胡同南北两头儿各有一个自来水管子,几乎所有人家都到这两个水管子来挑水,公共厕所也是南北各有一个。因此,吃南边水,上南边厕所的人叫“南头儿的”;吃北边水,上北边厕所的人叫“北头儿的”。孩子们也以南北划分,各成一个小集团,各玩各的。我家住在胡同中间,可是离北边的水管子近一点儿,属于“北头儿的”,不过,我也有时和“南头儿的”孩子一起玩耍。
胡同南头儿有好几家的院里拴着马车,做运输的营生。他们为人行事豪放粗犷,或者说带有一些“野气”。北头儿以买卖人和手艺人为主,还有几户是读书人,为人行事就文雅细腻一些。这种区别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在这条胡同里住时间长了,才能体会出来。
那时的胡同里人不多,一天到晚多数时间是静静的,只有在傍晚时分,大人下班了,孩子放学了,各院都升起了炊烟,胡同里的人才多起来。北头儿的人们集中在律家门口——那儿有一个两间房那么大的平台,两边砌着可供人坐的大石块。大家聊着天儿,喝着茶,有些吃饭早的人则端着一碗面条,一边听着别人说话,一边呼噜呼噜地吃得满头是汗。律家老爷子拄着拐棍,靠在墙上,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孩子,听他说那些谁也没见过的事:“前清的时候,城根儿底下扎着兵营,那些吃兵粮的,一个个的那叫精神!留着这么粗的辫子,跟胳膊似的,往城门那儿一戳,嘿,笔管条直……”南头儿的人们则集中在城墙马道旁的大槐树底下,那儿有一个空场,可以摆开架势说话。这些多是家里拴马车的主儿,说起话来嗓门儿高,还连说带比划。他们的孩子大都上了城墙,单等家里大人叫,然后飞奔下来,回家吃饭。
那时候的小买卖
胡同里一年四季都有串街做买卖的,不时会传来嘹亮、悠长的叫卖声。卖花儿的经常喊:“茉莉花儿哎,把儿兰花儿——”我想,“把儿兰花”大约就是白兰花。买花儿的多是没有孩子或者孩子少的主妇,她们买几朵花,回到家中,过一会儿出来,头上、衣襟上就插上了刚买的花儿,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隐约能闻到的清香。卖金鱼的也会吆喝:“大小——小金鱼儿来——”虽然很少有人买金鱼,但有不少年轻的母亲从院儿里出来买“蛤蟆骨朵儿”,也就是蝌蚪。买蛤蟆骨朵儿并不是为了养着玩、让孩子知道它们是如何变成青蛙的,而是给孩子喝——据说蛤蟆骨朵儿能清凉败火。我小时候就喝过“蛤蟆骨朵儿”。从家里端一碗凉水,给了钱,卖主儿用抄子给碗里抄上二十来个蛤蟆骨朵儿,然后,我一仰脖就喝下去了。喝“蛤蟆骨朵儿”不能嚼——咬破皮儿了就会有一股苦味儿。
磨剪子、磨刀的有”响器”。他们或者是抖动手里前后穿成一串的铁片,哗啷哗啷作响,或者吹号,只有两个音“嘟,嘟——”前短后长、前低后高,伴着“磨剪子来——戗菜刀——”的吆喝声。“打鼓儿喝揉”的,也就是收旧货的不吆喝,背着一个包袱,一只手拿着一个银元大小的皮面小鼓,擎在肩头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竹子做的鼓键子,不停地敲打,小鼓发出“梆梆梆”的清脆响声。收破烂儿的总大声地叫嚷:“有破烂儿的我买——”锔锅、锔碗、焊洋铁壶的挑着担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担子上坠着的小锣就响了起来,匠人的吆喝声十分悠扬:“修锅——箍漏锅——”胡同里还常有算卦的,一般都是盲人,他们不吆喝。有的胳肢窝底下夹着马杆,一手各执一块硬木板儿,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有的右手拄着马杆探路,左手横着一根竹笛放在唇边,反复吹着一个曲子:“咪哆——来咪哆,咪咪来咪多——”只吹这几个音,用一只手摁笛眼儿就够了。淘气的孩子们爱给盲人起哄,把算卦的惹急了,他便翻着白眼珠,原地转圈儿,抡起手中的马杆,把孩子们吓得跑回自家的院儿里。
胡同里还有更多和衣食住行息息相关的做小买卖的——卖菜的、卖零食的、卖冰核儿的、卖时令鲜果的、卖针头线脑儿的,还有剃头的、打竹帘子的、弹棉花的……在静静的胡同里,叫卖声一响起,就像奏起了动听的音乐。
(编辑·张子乐)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