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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妈妈!》:中国式母爱背后的欲望

作者:● 见习记者 杨建伟 / 文 沈佳音 / 编辑
女版阿巴贡是接地气的:“她是吃过苦的人,她穷怕了。这种人在中国,在我们的父母辈还是很常见的,她很节俭,她想要给孩子找到经济基础好的婆家,不要让她受罪,这也是中国一些父母很现实的想法。”

钱夫人瘫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她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一罐子金币,忘我地喊着:“我的大宝贝,我的小心肝,我的命根子,小祖宗,姑奶奶。让我闻一闻,这金币的味道,迷人的味道。我只要抱着你,我的骨头都酥了。”为了拿回这罐宝贝,她把自己的儿子卖作奴隶,把女儿卖作人妇,却在打开罐子后发现——一切空空如也。灯光暗下,她唱起黄梅戏独自走向角落里点亮的梳妆台:“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这是钱夫人的一个梦,也是杨婷导演的话剧《哎呦,妈妈!》的最后一个画面。该剧改编自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在这次改编中,文学里的四大“吝啬鬼”之一阿巴贡由男性化身为女性,摇身一变成了唱黄梅戏的钱夫人。她依然无比“吝啬”,干涉子女婚姻,但杨婷为她提供了中国式解读——“为了孩子好”。这是伟大,还是自私?

这是杨婷为黄梅戏演员吴琼量身打造的戏。话剧加黄梅戏让一向以先锋著称的杨婷也颇感棘手:“这真的是我目前为止导得最难的一出戏。”6月28日至7月1日,《哎呦,妈妈!》在北京喜剧院完成了第一轮演出。

亲情与欲望

2015年,杨婷导演了话剧《我的妹妹安娜》。这部剧作改编自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另辟蹊径地从安娜的哥哥斯季瓦的视角来讲述安娜的一生。在戏里,第一次出演话剧的吴琼化身为沃伦斯基伯爵夫人,在舞台上乍现。戏份不重的她期待着能再次与杨婷合作,这才有了后来的《哎呦,妈妈!》。

要挑选一个能让吴琼做主演的喜剧剧本来改编并不容易,写女性的戏特别少。杨婷想起自己二十多年前在中央戏剧学院课堂上演过莫里哀的《悭吝人》:“我自己把阿巴贡改成了一个女性。那个形象跟我完全不一样,我把自己弄得像一个老疯子一样。”

把阿巴贡变成了女性,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变化。杨婷说,《悭吝人》里的批判色彩有着17世纪法国的影子,“在喜剧当中,如果是一个男性老头,很吝啬、很招人讨厌,然后大家去调笑他、戏弄他,喜剧成分其实是非常高的”。但当“吝啬鬼”变成了女性,如果照搬原著,杨婷觉得不合适,“妈妈她再吝啬,我觉得她可能都不会把自己的孩子真的当商品出售”。

“钱夫人”吴琼在这点上与杨婷不谋而合:“这里面有母亲的爱,对吧?莫里哀的这个喜剧毕竟是300多年前的经典,现在观众看它需要大量的信息。”在排练的过程中,吴琼试着去理解钱夫人身上的矛盾:坐拥万千家产却一毛不拔,疼爱儿女却又蛮横专制。

吴琼觉得女版阿巴贡是接地气的:“她是吃过苦的人,她穷怕了。这种人在中国,在我们的父母辈还是很常见的,她很节俭,她想要给孩子找到经济基础好的婆家,不要让她受罪,这也是中国一些父母很现实的想 法。”

从豆瓣上的“父母皆祸害”小组到父母逼婚到丈母娘逼买房,再到最近综艺节目《少年说》里,00后们对父母的天台控诉,背后都是中国这种紧张的亲子关系。这正是《哎呦,妈妈!》想要探讨的。在杨婷看来,中国的父母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孩子身上,“让孩子过得好”的出发点容易沦为一种过度保护,甚至是一种将子女当成私有财产的贪婪。这些父母兴许不会像钱夫人这般决绝,但对子女的身心却一样是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们从来没有把子女当成一个自由的个体,我们更多的是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给他们安排一条路。”

剧评人王一可觉得,钱夫人这一角色容易让观众有代入感——父母打着“为你好”、“不希望儿女受苦”的旗号,实则是强加自我意愿于子女之上,通过子女实现自身欲望的控制狂。从这一点上,王一可认为《哎呦,妈妈!》是成功的——“折射出中国式父母与儿女相处模式的影子,也使剧情更接中国观众的地气”。

杨婷觉得这种“亲情”的背后其实是“欲望”。欲望在钱夫人身上放大为财迷心窍,在现实的世界却可以是五花八门:贪婪、淫欲、暴食……“欲望对于一个人的控制力是非常强大的。这种欲望不光是金钱上的欲望,(还有)爱情上、亲情上、友情上的……因为有了这些欲望,然后给你带来了很多的困扰。所以我在想,到底欲望对于一个人鼓励的程度有多大,它摧毁的程度有多大,这是我排这出戏最初的想法。”

黄梅戏与摇滚

杨婷给了《哎呦,妈妈!》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人财两空的惨状出现在钱夫人的梦里,而现实可能是钱夫人幡然醒悟,在金钱与亲情中选择了后者,又或者是一错再错,陷入钱眼里无法自拔。“可能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自己对一部戏的理解和想法。我不太愿意结尾特别明确。”

在形式上,杨婷这一次选择了黄梅戏与话剧的混搭,戏曲音乐与摇滚、电子乐的融合。混搭带来了新奇感,也带来了挑战。如何把黄梅戏巧妙地与话剧糅合在一起,成了杨婷最苦恼的难题之一。

“你不能说演戏突然间唱一段黄梅戏,你肯定会觉得特别的突兀。”为此,杨婷在音乐上下了很大工夫,一直在修改。她请来了两位作曲家,一位擅长摇滚与电子乐,一位则擅长抒情音乐。杨婷要求两位作曲家在发挥个人所长时还要注重与黄梅戏的搭配,在视听效果上做到现代气息与传统韵味的交合:当钱夫人与儿女争斗时,黄梅戏搭上了欢快的摇滚乐,更显诙谐;当钱夫人与佟老板双双叙旧时,黄梅戏与抒情音乐又带来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怀旧气息……

跨界混搭不是只给杨婷带来了挑战。排练的第五天,吴琼就喊出了“我恨话剧”这四个字。在黄梅戏里,钱夫人是一个类似于彩旦的角色,能有相应的表演模式与技巧去呈现,但在话剧中,这些框架都是不存在的,褪去脸谱化的钱夫人成了一个不能被归类,不能被轻易掌控的角色。

要从黄梅戏那程式化的表演模式中跳出,唱了四十年黄梅戏的吴琼得脱胎换骨。5月8号,排练中的她沉浸在钱夫人这一角色中,在微博上写道:“忘记七仙女,忘记冯素珍,然后忘记严凤英,忘记自己。”

《哎呦,妈妈!》演出后,有人为它喝彩,惊叹于它的多元,有人却对这种混搭保持怀疑,甚至直言不喜。演出散场后,有观众坦言自己不能接受黄梅戏在话剧舞台上出现。

王一可则觉得这样的尝试很“杨婷”,“黄梅戏唱段的运用、大量的歌舞表演加入、形体的进一步解放也呈现着杨婷在戏剧风格上的自我挑战和突破”,是歌舞剧在实现中国性与本土化方面的一些探索。

局外人

尝试无论成败,杨婷都一直在求变。“我以前用惯的那些手段,都不会出现在我的下一个戏里面。”1995年中戏表演系毕业后,她离开演艺圈,去北京电视台体育频道当了三年记者。1998年孟京辉第一次排话剧《恋爱的犀牛》,请杨婷出演红红这一角色。孟京辉是中戏公认的才子,他的邀请无法拒绝。

结果,杨婷扮演的那个“一骚二媚三清纯”的红红征服了戏剧界,她又回到了舞台上。2003年复排话剧《切格瓦拉》,杨婷第一次当了导演,她把演员换成了全女班,用另一种方式来诠释理想主义与革命精神。那次演出,汤唯也在其中。“在力量上,男人一定胜于女人,但我想在持久性上和韧性上,男人一定不如女人。有的时候燃烧是一种状态,冷却也是一种状态。就像零度的水和沸腾到一百度的水,它们是两种状态,沸腾到一百度的水,我认为它挥发得更快;而零度的水已经结冰了,持续的时间会更长。”

渐渐地,杨婷开始专职做戏剧导演,每一部戏都不一样。《哎呦,妈妈!》这一轮演出后,杨婷便带着话剧《局外人》剧组飞往法国参加阿维尼翁戏剧节。这是她2016年开始排练的一部在非正规剧场演出的话剧。刚建组时,她就对演员们说这是一部没有舞美、化妆、服装,没有宣传,也不在剧场演出,不卖票只有内部演出的戏。“最早的时候,我只是想把它放在我的工作室里演,然后大概也就是三四十个观众,我就是想表达。它更像是发生在你身边的一件事,它没有那么有距离 感。”

《局外人》改编自加缪的同名著作。与该剧的主角默尔索一样,杨婷觉得自己也是个局外人,也乐于做局外人。她害怕人群,害怕热闹,从来不去演唱会或者因音乐节等人山人海的地方。“我刻意跟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热闹中,人特别难保持清醒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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