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看《红楼梦》,是小时候的1987版电视剧。王熙凤一路说茄鲞的做法,声音利落松脆,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镜头放远,园中绿荫森森,花朵盛放,美人们珠翠绕头,对襟衫子上绣着万福如意,老太太端庄雍容又富贵,与村妪刘姥姥心平气和地聊天:一派美好意象,说不尽的风流华贵,繁复精致。
那时候年纪小,不经事,却也禁不住地想,她们的生命是悲哀的,但曾经历的生活,是极美的。
后来长大了,找了脂批本来看,一发不可收拾,又开始看文学大家们关于《红楼梦》的研究著作,从俞平伯、张爱玲的作品开始读,到讲生活细节的邓云乡,也有骆玉明老师关于《红楼梦》的随笔,书架上有 20 多种关于《红楼梦》的书,几个不同的原著版本也都找来读过。有个时期读得着迷,慢慢读到如张爱玲所说,不同版本的生字,会自动跳出来。但每读一次,最终触目都是一茶一饭,一粥一器,琳琅满目的佳酿美食,以及铺陈开来的一段生活盛景。
最终落笔写这本书,是终于止不住好奇:茄鲞,到底是怎么回事?《红楼梦》中人吃的菜,到底是什么味道?讲了这么多种食物,能不能真的把它们做出来,成为我们精致的家常菜?
把中国顶尖厨师的厨艺,运用到《红楼梦》家常菜谱的场景里,才是我最想要实现的理想:《红楼梦》里的小姐丫鬟们,日常里吃的很少是奢华的大菜,而是油盐炒枸杞芽、芦蒿炒面筋、茶泡饭和时鲜小果盘,她们吃的这些,我们现在能不能同样吃到?这是我想写这本书的挺简单的初衷。
不过,有趣的是,初衷只是想写好吃的、新手也能操作的菜谱,真正深入下去,却为《红楼梦》里描写的大量精致生活细节所着迷。一桌子的食物,讲究搭配:糟鹅掌鸭信,要在冬天里吃凉的,但要配上烫好的黄酒;早饭,可能是一碗简单的清茶泡饭,却也要配野鸡腿肉炒的酱菜。所有这些闪闪发光的生活细节,是我在为写这本书重新细细研读《红楼梦》时,觉得特别美好的部分。
原来,那个年代里生活最奢侈的一群人,并不是天天山珍海味,金碗银筷,只不过是讲究“不时不食”。
红楼中知名度最高的菜
茄鲞,应该是整部《红楼梦》里知名度最高的菜了。主要是因为原著将这一段写得特别精彩,又把菜的做法写得特别详细,由不得让人心里发痒,想自己做一下,看看吃起来是什么味道。我们研究了一下,做了出来,挺好吃的,而且不难。
先说这道菜的名字。茄鲞这个词,大家看到都不认识,可能是曹雪芹生造的,但也可能是当时的一种小菜色,因为不那么出名,没有厉害到被各家食谱记载的程度,所以没有流传下来。
好在古人命名都有出处。既然是茄子做的“鲞”,我们就先来认识这个字。
鲞,读音同“想”,是指剖开晒干的鱼。北京和四川等内陆人民不一定知道,但在我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山东、江浙、广东乃至广西的渔民,都会把打捞上来的鱼在海边日晒成鱼干。各地都会有自己的特产,黄鱼鲞、鳗鲞、丁香鱼鲞或者鲩鱼鲞,都是我们从小吃到大的美味。
除了简单日晒成鱼干,也有抹盐再去通风处悬吊风干,发酵成为腌腊食物的做法。去掉表皮的霉腐后,食物质感更硬,带有更丰富的鲜味和更复杂的多重香气。广东人的梅香咸鱼蒸肉饼就微臭带香。极咸的鱼给碎肉饼带来极浓郁的鲜香。
但茄鲞与鱼无关。王熙凤只是借用了这个字,说明两点:茄子是干的;茄子吃起来特别鲜。
北京人民很少见到鲞这种菜,毕竟海鱼晒干后再蒸出来,有海鱼独有的腥味,与河鱼的腥不是一个流派的,内陆人民不一定吃得惯。但贾家是江苏人北迁,家里说鲞,就很自然。王熙凤说的茄鲞,用途是炒完存放,可以随时拿出来成为一道菜。但贾府的大小厨房每天热闹无比,随时都能新鲜热炒,做一大桌子菜,为什么要专门做这种菜吃?
邓云乡先生在《红楼风俗名物谭》中说,他觉得茄鲞应该是古人行于路途中所食用的“路菜”,特点是香而多油、稍咸、不腻,没有汁水。此菜之所以称为“鲞”,是认为它像鱼鲞一样,可以久存。曹家久任织造职,为皇家在江南采办生活用品,常在运河上往返于江南和北京两地,这时就需要用到“路菜”。有特别好吃的菜留下来,也可以成为大观园家宴上的一道好菜。
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小时候杭州家里常吃的八宝酱丁。以猪肉丁、豆腐干丁和笋丁油炒后,用豆瓣酱和甜面酱翻炒收汁,出锅前把油炸过香脆的连衣花生米丢进去炒匀,就是冬季里很耐存的食物。
小时候过年前,我妈妈会炒一大罐,用大号搪瓷杯装了,到年节晚期大鱼大肉吃不动时,挖一小碗这种肉酱丁来拌白饭,反倒是无上美味。茄鲞,听起来就像是茄子版的八宝酱丁,用鸡肉和各色香菌蘑菇,再加上在这种菜里比较少见的茄子:感觉贾家——不,曹家的厨子——还是下了很大工夫的。
不过,也有人表示,曹府的厨子没有这么有才。茄鲞见得不多,但瓜鲞和各色蔬菜鲞,在江浙一带一直是有的。浙东宁波一带就有“瓜鲞”,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里写过“菜鲞”,乾隆年间的《农圃便览》直接提到了茄鲞,但做法都没有曹氏写得这么复杂,一般就是瓜茄煮到半熟,用盐腌制,晒干,拌上葱姜,收在瓷罐里,要吃的时候取出来。
如何复刻茄鲞
曹雪芹写茄鲞,有过两个版本。一直有人争议说,茄鲞是杜撰的菜,根本做不出来。主要是因为曹氏写的做法复杂,而茄子这种食材容易烧烂,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先来看蒙府本写的这个版本,我同意,根本做不出来。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四五月里的新茄包儿摘下来,把皮和穰子去尽,只要净肉,切成头发细的丝儿。晒干了,拿一只肥母鸡,靠出老汤来,把这茄子丝上蒸笼蒸的鸡汤入了味,再拿出来晒干。如此九蒸九晒,必定晒脆了,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时拿出一碟子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最后一句鸡瓜子,指的是鸡腿上的肉,《红楼梦》里提到的“野鸡瓜子”,就是野鸡腿肉。把鸡腿肉剔下来炒一盘,有点儿像我们现在的炒牛蛙腿肉,但当时并没有成熟的供应链,炒一盘鸡瓜子需要杀几只鸡,很是奢侈。在我看来,热炒一点儿鸡腿肉丁,拌上冷的茄鲞,有点儿像如今咖啡馆的午间简餐,凯撒色拉是冷的,但加上一块香煎鸡胸肉或牛柳,就是赶时间路途中一顿简单而不失丰盛的便餐了。
不过这个版本的问题在于茄子经不起这么折腾。按这个版本的说法,要先把茄子切成细丝,还要像头发丝那么细,用鸡汤代替蒸锅里的水去蒸茄子,然后九蒸九晒……虽然“九”是虚指,不一定真的是九次,但把茄子切得这么细,蒸一次感觉就快烂了,再拿出来晒,好容易蒸进去的那一点儿鸡汤,晒干也就蒸发了。从烹饪角度来看,九蒸九晒丝毫不能给茄子增加美味,意义何在?更不要说三五次折腾下来,这点儿茄子丝大概都变成灰了。
曹雪芹写茄鲞做法的第二个版本,是庚辰本上的做法。这一版名气大多了,1987 年版《红楼梦》电视剧也采用了这个版本:
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 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得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 这一口细嚼嚼。” 凤姐儿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 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 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 “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将茄子去皮切成丁,用鸡油炸香,再和鸡胸肉丁、香菇蘑菇丁、 五香豆腐干丁、笋丁及各色坚果一起用鸡汤煮,鲜味进去后,再淋一 些芝麻油和糟油,盛在瓷罐里密封,要吃的时候,炒一点儿鸡腿肉, 和这些茄子版八宝酱丁一起拌一下,就是很香的下饭菜。
但是我们还要解决一个问题:用什么茄子能耐得住折腾。
应该不是江南的长茄子。江南的茄子质地松软,江南人民在煮米饭时,常将茄子卧在饭上一起蒸软,出锅后淋芝麻香油,再蘸着蒜泥酱油吃。这叫“饭捂茄子”,很是下饭。
但江南茄子含水分多,显然无法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北京的圆茄子就好得多了,这种茄子质地坚实,特别适合红烧。
整个茄鲞的制作过程推演如下:
● 茄子去皮切丁过油炸:没问题——圆茄子进热油略炸,外皮微脆,内里酥软,正适合下一道工序入味。我们吃炸茄盒,就是用这种方法。
● 把茄子丁和鸡胸肉丁、香菇蘑菇丁、五香豆腐干丁、笋丁及各色坚果,一起用鸡汤煮到入味:这一步有问题——把这些食材放进鸡汤里一起煮,大概 10 分钟内可以入味,但问题是,滋味寡淡,要好吃到书里说的那种程度,难。更解释不通的是,这道菜是要放在瓷罐子里保存的,湿漉漉的菜,会……长绿毛。
● 各色坚果也要一起用鸡汤煮:也有疑问——能进鸡汤煮入味的坚果,生的花生米比较合适。如果是松子仁,煮完会有怪味,只能最后在熟菜上撒一把,是贵价版的白芝麻。
总之,这个版本易操作。但要真做,需要改动关键环节,不以鸡汤去煨食材。
和毛水生老师讨论再三,定下一种做法:把各色食材丁和炸过的茄子丁一起下油锅,加上香喷喷的调料以大火爆炒, 出锅时淋上香油和糟油,做法类似八宝酱丁,但食材和调料的处理又要比八宝酱丁精致得多,最后就得到一盘茄鲞。味道非常好!茄子版的八宝酱丁(姑且用这个词),这道菜的关键就是茄子:茄子吸收了各种口味,但柔软的内芯又饱含了鲜美的汁水, 一口咬下去,喷香,有爆汁。这才是贾家坚持要在家宴桌上保留茄鲞的原因。因为真没想到这么做的茄子是如此好吃。刘姥姥吃了茄鲞,反应是“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但我们的结论是:不需要鸡,用合理的做法也能把茄鲞里的茄子做得很好吃。
● 本文摘自《红楼飨宴》,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