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寺壁画
在北京,规模宏大的皇家寺庙并不少见,但说起在艺术史上的影响力,这些皇家寺庙都得往后排,西郊翠微山上的一座不大的寺庙却拔得头筹。
这就是法海寺——这个名字并非来自民间传说《白蛇传》中的法海,它意指佛法似海,广大难测。近日,这座寺庙完成了闭门整修,恢复对公众开放。
法海寺建于明代,曾经显赫一时。现在虽还有2万平方米的规模,但留下的建筑并不太多,显得有些稀落,加上香火早已冷寂,于是更显出几分冷清。
只看外观,你根本想不到它的大雄宝殿里会藏着国之瑰宝——几百平方米的明代佛教壁画,让这里呈现出一片净土的庄严来。中国工笔重彩画家潘洁滋先生在观看法海寺壁画后赞叹:“平生所见壁画甚多……当推法海寺第一。”
人间对佛国的想象
法海寺壁画为明代寺庙建造时一并完成,如今已过去了600年,但是,明代乃至后世的佛教壁画,几无出其右者。
当年,寺庙由权倾一时的明英宗近侍太监李童主持修建,他不惜工本,调集了当时最高明的工匠。一批木匠、石匠、瓦匠、漆匠、画工云集于此,整整为它工作了5年。
等画工完成最后一笔,佛像就位,经幡张挂起来,一切看起来都焕烂齐备,一个庄严华妙的世界便这样在世人眼前铺陈开来。
这些画工们并没有多大的野心想要赢得明代壁画的“最佳”称号,他们只是极尽所能,一笔又一笔,不苟不倦地勾勒出他们心目中的佛、菩萨、天王、力士、天女们。他们一定是真的相信,当这些神佛一尊一尊被描画、沥粉、上色、泥金之后,便真的具有了神力,从此能够赐福世人。
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在晃动的灯影间,神佛的位置、身形的大小逐渐清晰起来。
即使是在佛国,等级也同样清晰——谁打头,谁跟随,谁为主,谁为次,一丝也乱不得。这些神佛一东一西分列两队,都朝着正中间行进。
佛国的森严等级,既是人间的想象,也是现实的投射。东汉佛教传入中国,距今已约1400年,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我们对它不断改造。在这一殿的明代佛教壁画中,处处可见我们自己对佛国的理解,这些神佛的形象、装束和仪仗,也处处带上了汉人充盈的人间情味。
居C位的菩萨
在中国,大众最熟悉最喜爱的佛教形象是观音菩萨。在佛教中,菩萨的果位(佛教用语,指修佛所达到的境界)是低于佛的,但因为观音菩萨的“主要任务”是普渡众生,常“往来”于人间,于是赢得了最高的人气。
因为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格外慈悲,人们对他原本的性别也进行了改动——自宋代起,他就变成了姿容妩媚、宝相华美的女子——毕竟,女子更加温柔可亲、慈祥悲悯。人们对她增加了更多期盼,赋予她更多的法力,其中最有想象力的莫过于“送子”。
正因为如此,观音妥妥占据了佛龛的背屏正中间的位置,即网络流行语中的C位(center)。即便采用了坐姿,也仍然超过2米高。
这个放松的坐姿有专门的名字,叫“水月观音”。这是观音33个法身中的一种,也是禅宗流行于中国以后,人们最喜欢的观音姿态。
菩萨头光巨大,恰好突出了头部的装饰和脸上的情态。观音头饰华美,尽是繁花珍宝,头顶的冠上还有一尊坐佛,这是辨认观音菩萨的重要标志。
她微睁着眼,目光向下注视着跪拜在地的信徒们,脸部丰润优雅,表情慈悲安祥。人们把最珍贵最美好的装饰都赋予观音,于是她身披璎珞珠光宝气,轻纱绕体衣袂飘动,其轻薄透明让人觉得呵口气就会化掉。这种精细的笔法,是明代绘画达到了顶峰的一个标志。
观音身后还被巨大的圆光所包围,更突出了飘浮之感。
观音身边是她的随从。右上角是年轻的武士,形象威猛刚劲,但面相却干净稚嫩,这是观音的护法韦陀,因为他不失赤子之心,于是脸部并非轮廓分明的样子,反而带点“婴儿肥”的萌态。
左下角双手合十敬拜的是善财童子,在《西游记》里,这是观音收服的红孩儿。此刻他戾气全无,完全是个虔敬的孩子。
观音的坐骑金毛犼也占了一席之地,这种异常凶狠的神兽被画得略像狮子——神异之物也源于生活。
在华表顶上,犼的形象常见,也是取其机警、凶猛又忠诚之意。
观音居中,一左一右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这两位常常成对出现,大小比观音略小。
画面极其严格地遵照了佛教传统的仪轨,每位菩萨的坐骑、跟班都很完整——有狮子跟随的必定是文殊菩萨,有六牙象在侧的则是普贤菩萨。
神佛的队列
居中的佛和菩萨已经就位,东西两壁上的神佛于是前来“朝见”。
这两壁上主尊冠帻庄严,菩萨璎珞宝钏璀璨生光,天王护法披坚执锐盔甲明艳,加上随侍的天女、力士和一众大小神佛,列队缓缓向中心行进,佛衣飘举、满壁风动,似乎还有佩环泠泠作响。
每一壁都有一位“领队”。
东侧的领队是大梵天,作为印度教里的三大主神之一,他既是创世神又是毁灭神;到了佛教中,他的地位仍然崇高无比,是神中之神,诸王之王。但是从画面上看,他倒没什么神仙气质,完全是一位戴着冠冕的古代帝王,这是佛教汉化的表现。
无论是在佛教还是本土道教当中,经由人们朴素的想象,许多至尊的形象都被画成了帝王像。毕竟,帝王是我们古人所知的权力最大的角色。
大梵天身后跟着三天女,一位持珊瑚瓶,一位撑幡,一位捧盘,这也是我们的传统画法——大神身边往往有一些地位不高的天女侍奉在侧,天国一如人间。
两大护法天王紧随其后。他们都黑着脸,英武无伦不可侵犯。持琵琶的是东方持国天王,拿宝剑的是南方增长天王。
天王既是护卫也兼作开道,他们身后跟着一众神佛菩萨。观音再次现身,这次作八臂八手的形象,比起“水月观音”的妩媚,多了许多刚猛,但S形的身姿仍然显得妖娆无比。
有了观音自然便有韦陀护法,他双手合十,稳重而不失威猛。
他们身后还有一众人物,有阎罗、鱼怪、夜叉等等队列。
“四大天王”寄托丰收厚望
西壁与东壁遥相呼应,格式也相像。
西壁的主神是帝释天,他作女相,身周也是三位天女在侍,护法则是西方广目天王和北方多闻天王。
一东一西两对天王正好组成了人们熟悉的“四大天王”,这也是汉化得很彻底的形象,他们的兵器宝物大家都很熟悉,受《西游记》影响较深。
这四位各持不同的宝物,被谐音为“风(锋)调(琵琶)雨(伞)顺(蜃,即蛇)”——原本是凌厉可怕的武将,却被百姓寄托了丰收的厚望,成了可亲可敬的保护神。
你若细看,会发现北方多闻天王手托塔,他正是哪吒三太子的父亲托塔李天王,他所托的是舍利塔,镇妖除祟。
四大天王算得上两壁形象中的“最佳造型”,其中拔得头筹的还要数西方广目天王,他一手持蛇一手握珠,灵蛇宝珠,凛然威严。
他的身体画得略大,形成了一个饱满的弧,摆出这个造型,显示要用很大的气力,这种引而不发的姿势更显刚猛雄劲,无人敢冒犯。
天王的眼睛都瞪得溜圆,所谓“金刚怒目”。
还有半裸上身的力士,以一副“肌肉男”的样子排在队列尾部,与平静端庄的佛与菩萨对比强烈。
这些人物高达1.6米以上,只略小于真人,往往一条线画下来长近1米,却行云流水气脉不继,这样的功力,非经年累月的练习不能达成。
高手在民间
由于寺庙藏在山窝里,长期不被外界关注,法海寺壁画经历动荡年月,得以保存了下来。徐悲鸿、郭沫若、茅盾等都先后参与过法海寺壁画的文物保护。
如今,壁画已用珂罗版印刷技术进行复制,人们可以先在药师殿参观法海寺壁画复制品、拍照留念,再去大雄宝殿一览真迹。
法海寺壁画大处气势磅礴,小处精致入微。要是目力足够好,你可以看到哪怕一平方厘米的地方,都层层叠叠地布满花纹——或许是菩萨衣袂上的团花卷草,或许是天王盔甲上的带扣,也或许是动物的毛发,细密有致,蓬松柔软。
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博士生导师王定理研究发现,法海寺壁画“竟然没有一处废笔”。
画面除了精工重彩,还采用了特别的技法,叫做沥粉贴金。被“沥粉”的线条带有一定的厚度和立体感,显得更加鲜活饱满;贴金,自然更加辉煌灿烂。
这些作品完成之时,西方恰好正经历文艺复兴。与当时欧洲的代表性壁画相比,法海寺壁画毫不逊色。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法海寺壁画的工匠全部来自民间,这是真正的高手之作。
幸运的是,一座经幢上竟然记下了许多名字,其中有画士官宛福清、王恕,画士张平、王义、顾行、李原、潘福、徐福要等人。
不幸的是,他们留下的仅有名字,至于他们的生平、经历、作品,人们一无所知。在艺术史上,工匠一般留不下痕迹。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堪称中国艺术史上伟大的艺术家。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艺术推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