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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首都怎么样

作者:未知

作者: [法] 菲利普·德莱姆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译者: 田晶

出版年: 2015年8月

定价: 29.5元

1 作为施皮茨韦格家在巴黎工作的儿子,还是挺让他高兴的。而且,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小酒馆中已见不到什么熟人会在坚果时节和他一道品尝新酒。他于是回来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炫耀了。但在坎特赞小镇上,仍有一小撮人会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阿尔诺,你在首都怎么样啊?

施皮茨韦格先生从《一直下雨的星期天》里走出来,甩了甩雨伞上的水滴对我说:“不管天气如何,必须住在巴黎!”

可是,他远在阿尔萨斯的家乡人,最爱问的一句话就是:阿尔诺,你在首都怎么样啊?仿佛不太相信一个邮政工作者的生活表现。

我坐在施皮茨韦格先生对面,低声应和:“不管雾霾多么严重,必须住在北京。”我说的也略显心虚。想起东北老家的亲戚也常问我:小夏,你在北京怎么样啊?

像施皮茨韦格先生和我这样漂在首都的人,先得扪心自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啊?

就在与施皮茨韦格先生见面之前,我站在南三环的铁营桥上,看桥下车流蠕动,公交车站摩肩接踵。七年前的八月,我拖着一只崭新的拉杆箱,茫然地站在人群里。如今看来坦然熟识的一切,那时却被喧嚣里的孤独浸透。恐惧像只不动声色的蜥蜴,尽管爬得很慢,但终究会抵达。

施皮茨韦格说自己爱巴黎。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一切在这里流逝。七年的光阴一闪即逝。我的失去与得到,也深藏在北京的暮色里。

漂在北京的人,有个好房东很重要。我特别幸运地遇上了一对和蔼的老夫妇。阿姨是位抑郁症患者,退休前在一家职业病医院工作。叔叔是研究所的研究员。他们唯一的女儿在美国工作。患病后,阿姨开始养狗,七只八只地养。夜深人静时,突兀的犬吠划破夜空,屡次惊醒邻居的美梦。

有天,片儿警敲门进来,把八只狗全部带走了。其中,有两只还是毛茸茸的幼犬。阿姨的恸哭声替代了犬吠。点式楼的墙壁薄得像张纸,一丁点儿的声音都大得像打雷。狗狗再也没回来,阿姨不得不搬走。她是个爱漂亮的女人。沙发和桌子上都铺着她手针勾的毛线垫。我搬进去以后,还在里面摘掉过狗毛,想象狗儿们撒欢的样子。

阿姨说,我住在里面就像女儿回来过。房子老旧,屋里有东西坏了,叔叔会骑着自行车来给我修。修好了,便去楼下的“大碗居”请他吃一碗老北京炸酱面。他吃得心安理得,真心把我当女儿看了。

在这个家里,我一住就是七年。我熟悉了楼道里一桌麻将有几个牌搭子;习惯了一开电梯门有一床湿淋淋的大被单横亘在面前;知道了楼上楼下谁是谁家的丈母娘或小姨子;还有电梯里端着红烧肉的老太太要把这锅美味送去几楼。

当施皮茨韦格先生骄傲地对我说,巴黎是属于他的,但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时,我深以为然,回敬道:北京也是属于我的!我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不知道。冥冥中,我找到了一种归属感。我未曾错过的七年,得之我幸。

2 必须住在巴黎。因为他在家乡失恋了。因为他是家族中唯一在巴黎工作的人。因为每走过巴黎的一处,就像是购买了一片森林,一片精神森林。

施皮茨韦格先生对我只言片语地提到过他的父母,说已经过世了。反倒是碎碎念着为失去家乡初恋的情人恼火了好一阵子。当然,没有她,他也成不了家族中唯一在巴黎工作的人。他说如今,每走过巴黎的一处,就像是购买了一片森林,一片精神森林。

永失我爱的感觉,每个人都一样吗?当然不。当人类放弃肉体只能享用精神时,我不得不接受北京成为我的精神家园。

在一个暑热初退的夜晚,我失去了爸爸。永远地失去了。他心脏病突发时,我正好在老家出差。是我拨打的120,是我把他送进了急救室,是我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看着心电图拉平,是我在黑暗的墙角守护他温热的尸体。

年纪轻轻,我便见证了一个人从人生退场。很不幸,那人是我爸爸。我在老家徘徊,久久地不愿回北京,我怕我再失去妈妈,那么我便是成人孤儿了。怕妈妈伤心,我不敢在她身边哭。回到北京,我用被子裹住身体,放声大哭。我的眼泪换不回爸爸的生命,也换不到妈妈的年轻。人生里的第一次,我体味到生命无情。

施皮茨韦格先生说他爱看录像,通过影像可以淡化对死亡的恐惧。可是,施皮茨韦格先生啊,我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爸爸妈妈结伴而去之后,留下我一个人如何独活。很久以后,有人问我老家还有什么人?我还会脱口而出:有爸爸和妈妈。话一出口,脊梁就微微地发麻,凉气使劲地往胸口窜,喉咙发咸。

我要多久才能抵达没有爸爸的世界?时间说:你忘了我也没有用,因为你想忘了的,与我无关。

那么,便铭记吧。

3 经常会有商贩向他展示货品,也许他长得像要买的人。---嗯,先生,味道不错吧,这个血肠?我们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血肠,他还记得呢,这位先生。阿尔诺露出有些蠢笨的微笑。他倒是很想回答,但说什么呢?生活给了他一个没有台词的角色。阿尔诺叹了口气。满足,还是忧伤?他总也搞不清楚。

除了跟克莱曼斯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以外,施皮茨韦格先生几乎一直在向我炫耀“单身汉那种洒脱的快乐”。与他在巴黎居住30年的经历相比,我对北京还真谈不上长情。我为北京也没放弃过什么。我说,我在与书谈恋爱。施皮茨韦格先生一口咖啡喷在了黄色郁金香的桌布上。

在外企工作的年头越长,凡事越习惯性地伸手,去触碰玻璃天花板的顶部。绝大部分职业人都像爬在玻璃板上的壁虎,一生都在边向上爬边下滑,长久地原地踏步。春天花开,柳枝嫩黄。我坐在会议室里,瞧着窗外。老外在前面边比划边讲全球经济形式,我却跑到我的小世界开小差。读书,竟然是头脑里唯一的渴望。那真是改变我一生的奇妙时刻。

培根说,读书不是为了雄辩和驳斥,也不是为了轻信和盲从,而是为了思考和权衡。其实,读书是为了让人变得勇敢,从解读这个世界开始,积蓄能力对抗孤独和世俗。人一旦确定了爱好,就像为一座水库开闸放水了一样。每年读多少本,每天读多少页,每小时读多少字……时间开始变得有意义。

原来,人生不是一口井,而是一片海。施皮茨韦格先生,你说过,真正的巴黎人的标记是,在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会保持距离内的完美沉默。我也会保持沉默,我甘愿像你,当一个别人生活的注视者。

书读完了,我不得不与施皮茨韦格先生说再见了。他回到书里的巴黎,我仍然留在黎明的北京。感谢这七年里的北京生活,给了我一个没有台词的角色,独自享受人生的孤独与寂静。可我深信,纵使前路漫漫,此生定会不虚此行。

谢谢你,施皮茨韦格先生。谢谢,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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