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三个故事,这三个故事分别隐喻了三个文学的基本道理。它们环环相扣,是每个写作的人应当秉持的基本道理。
第一个故事。许多年前,一个在我的课堂上听了一年课的女孩子和我聊天,她说:“曹老师,你知道我冬天的晚上,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我说我不知道,然后她告诉我:“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吃完晚饭后洗碗。”这听起来有一点不可思议,她家住在山里,她拥有青山绿水,但同时又有让她感到心灰意冷的贫穷。贫穷到什么程度?贫穷到连几分钱一盒的蛤蜊油都买不起。她告诉我,她想通过洗碗,在手上找到一点点油腻的感觉。这就是个人经验,这是我们的想象力根本无法到达的地方,而这种个人经验恰恰是文学创作所需要的经验。
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独特的,都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出生在江苏苏北农村,那里的房子都是依水而建的,开门就能看到水,那里是我巨大的写作资源仓库。我的作品里,为什么没有肮脏的意象?为什么没有肮脏的词语?为什么没有肮脏的境界?我想,与水和那种冥冥之中的教化有关。我承认,我的作品有一种洁癖。
第二个故事。说草地上有一根羽毛,我们现在来写一个关于羽毛的故事。然后,我们把它变成图画书,说草地上有一根羽毛,无人问津,它也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多久。这天早晨,来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把这根羽毛捡起来看了看,然后又丢到草丛里。临走的时候,女孩问男孩:“你认为这根羽毛属于谁?”羽毛记住这句话,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旅。它遇到一种又一种、一只又一只鸟。可是,那些鸟都告诉它:“你不是我的。”后来,它遇到云雀,云雀特别好,对羽毛说:“虽然你不是我的,但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我可以把你带到高高的天空,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云雀就衔着这根羽毛,一个劲地往高空飞去,穿越了云层。然后,云雀张开嘴巴,放下羽毛,羽毛就悠然飘落。羽毛落在一座山头,岩石上站着一只鹰,羽毛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属于那只鹰,于是它问鹰:“我是你的吗?”可是,那只鹰的注意力正在前方,前方的天空飞着一只鸟。羽毛说:“我认识它,它是云雀。”羽毛的话还没有说完,鹰就起飞了,不一会儿,天空就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声,两滴透明的血珠从高高的天空坠落下来。羽毛在心里呼唤:风啊,你把我吹走吧!真的来了一阵大风,把羽毛吹了下来。羽毛就在峡谷里盘旋,最终落在一块草地上。一连又是许多天过去了,这天早晨,阳光灿烂,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来这个地方觅食。欢乐祥和的一家子,这个情景非常动人。羽毛想,其实在地上也挺好的。它想问这只母鸡“我是你的吗”,可是它已经没有勇气了。温暖的阳光下,那只母鸡展开了翅膀。我们发现它的翅膀上,缺了一根羽毛。那根羽毛也许是这只母鸡的,也许不是。
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个图画书本子,我还写过《夏天》,写过《烟》等。《夏天》和《烟》也是虚构的产物,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美妙,它有无限创造的可能性。
大家想一想,造物主在把这个星球交到人类手上的时候,有《荷马史诗》吗?有《蒙娜丽莎》吗?有《英雄交响曲》吗?没有!如今我们已经创造了恢宏无比的精神宫殿。
再来讲第三个故事。我写了一部 26 万字的长篇小说《火印》,它是从萧红的一个短篇小说而来,这个短篇小说是《旷野的呼喊》。在这个短篇小说里,萧红用几十个字描写了一个场景,说黄昏时有两匹马朦朦胧胧地跑了过来,这个主人公就想:是谁家的呢?他猜测是有人到这个地方串亲戚,缰绳没有拴牢,马跑掉了。他想等马跑过来,抓住缰绳。那匹马果然跑了过来,他伸手就去抓那条缰绳,但是伸出去的手马上收回来了,因为他发现那匹马的身上有一枚日本军营的火印。就是这几十个字,引爆了我一部 26 万字的长篇小说《火印》。
一个作家经常会被问:“你的灵感来自何处?”我对灵感的定义是,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突然爆发。
回想一下当时的创作过程,就是这几十个字,激活了我的阅读记忆。我想起一本书,这本书是说“二战”的时候,日本军人的虐马行为臭名昭著。我又想起一本书《马》,是介绍世界上各类品种的马的。我还想起许多与马有关和许多看似与马无关的书。这些阅读记忆聚集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反应。一个关于“二战”、关于马、关于一个放羊孩子的故事,就在记忆的海洋中,像冰山一样露出了水面。
灵感一定是来自知识,一个没有知识浸润、没有知识武装的大脑,是不可能有灵感的,也不可能有发现财富的眼力。有多少知识,就有多少思想;有多少思想,才有多少生活。第一个故事说的是财富的发现,第二个故事说的是虚构与文学的意义。这两个故事所隐喻的两个道理,如果没有第三个故事所折射的那个道理作前提,那么前两句话基本上就是无法落实的空话。
(张晓玛摘自《知识窗》2018年第4期,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