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上）

赖芳玉，台湾东海大学法律学系毕业，台湾律州联合法律事务所主持律师、作家、现代妇女基金会防止家暴代言人。著有《大法官，给个说法！》《家庭暴力在台湾》 《好散，也是一种幸福》等书。

每个人在走进婚姻的最初，都曾承诺与伴侣“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然而真实的婚姻生活，却总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变故。当离婚成为不得不选择的一个结果时，为何总做不到好聚好散？各种丑态、恶行纷纷上演，爱人变仇人，伤人伤己！怎样分手，才能让彼此轻松、无畏，幸福地踏上下一段旅程？为什么好散是人生最重要的幸福课题？让我们听台湾律师赖芳玉一一道来。

明明深爱过，为何不能好散

作为台湾最顶尖的家事律师，有着22年办案经验的赖芳玉，看过了太多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分手时却撕得头破血流。好聚，却不能好散，是很多现代婚姻从浓情走到幻灭时的真实表情。她还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些求婚时越是浪漫感人的婚姻，常常结束时也越狗血和无情。

27岁的茱莉在公司联谊会上，认识了经理助理伟凡。交往一年后，伟凡在跨年这一晚，订了一间视野开阔的餐厅包厢，请来了茱莉的家人和朋友。一朵朵绚丽的烟花点燃了漆黑的天空，仿佛灿烂夏日的桃花林里，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花瓣。烟花还未散尽，男友伟凡在众目睽睽下向茱莉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一旁的众人齐声鼓掌，大声起哄：“亲一个！”“嫁给他！”看到如此绚丽美好的场景，泪水一下子漫出了茱莉的眼眶。可她愣在了原地，迟迟无法说“Yes!”

“这么用心思的男人，答应嫁给他又有何不可？但我们真的彼此深入了解吗？我们真的爱彼此到足以承诺牵手一生吗？做出这个决定会不会太草率，太快了？”这是茱莉当时最真实的思想活动。但是，这浪漫场景里的求婚，还有亲友的祝福和心愿，让茱莉突然害怕错过后，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男人。沉默片刻，看着伟凡期待的眼神，她众望所归地点头答应。

可没想到伟凡的变化来得那么突然，始于很多新人都会遇到的问题，拍完婚纱照，女方总会超出原计划多选些照片。一般男人都会为了妻子开心不过多计较，但是伟凡却不。当茱莉多选了照片，他借口公司有事，直接甩脸走人。婚纱照事件过后不久，发现茱莉用自己信用卡的副卡买了张沙发，伟凡大骂：“你以为钓到金龟婿了吗？刷我的卡一点都不心疼吗？你是蛇蝎心肠吗？”茱莉委屈得直哭，伟凡却没有退让，继续骂她：“别装了！结婚聘金66万元（台币）！你去问问现在有人收聘金吗？即便有人收，有收这么高吗？你们有多少亲友，竟敢跟我要200份喜饼？”

冷战两个月后，茱莉稳定心绪，决定和伟凡好聚好散。毕竟当时，两人还未正式领证结婚，所以她觉得，分手应该不会太难太痛。茱莉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委托律师到法院，诉请返还赠与物及损害赔偿的清单如下：求婚时的戒指、拍婚纱照的大部分费用（因为茱莉比原计划多选了照片）、沙发钱……这一举动让茱莉寒心。更让她震惊的是，伟凡不仅在公司里散布，还跟茱莉的亲朋说“茱莉是个拜金女，只知道靠男人养活，是个吸血鬼”。一时间，茱莉觉得身边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让她伤心不已。万般无奈，茱莉只好委托赖芳玉打分手官司。

赖芳玉说：“在我处理的诉讼经验中，类似戏剧性的追求模式，往往在日后面对婚姻纷争或挫折时，也会采取较为戏剧性或者说非理性而极端、且擅长使用亲友施压等公审的方式来处理。”看上去这场离婚官司是因金钱纠纷而起，但实际上，浪漫非常的求婚仪式掩盖了伟凡斤斤计较、两人其实对彼此认识不深的真相。懂浪漫的男人固然让人着迷，但是这样戏剧化的性格，在情感和婚姻破裂时，小心“惊喜”变“惊吓”！

同样，还有一些不能“好散”的婚姻，也是源于一方婚前婚后的巨大反差。越是有钱人，在离婚的时候越计较；越是人前光鲜，人后越是丑陋不堪，为了争夺财产和孩子的抚养权而闹得鸡飞狗跳、恩断义绝。

赖芳玉曾代理台湾某名模的离婚案。2004年，名模与台湾有名的富二代结婚。婚前，富二代各种豪礼相送，奢侈追求，两人的婚礼更是盛大奢华，一度成为台湾娱乐圈的佳话。众人艳羡祝福，以为名模从此过上了名门少奶奶的富贵生活。但婚后不到9个月的时间内，富二代先后打了她7次。就连生产前一天还被打，名模的妹妹为了保护她也被打掉牙齿。名模愤然提出离婚。但豪门婚姻却不是想离就能离得了的，名声和面子岂不是荡然无存？于是，名模公然召开记者会提出离婚。没想到富二代那边形势急转，也当着媒体面深刻检讨，要求妻子给机会改正。最后，名模选择了原谅。可一年后，富二代又被媒体曝光劈腿，名模再度提出离婚，富二代再次上演检讨戏码……

2008年，名模第三次提出离婚，这一次她下定决心非离不可，并且为了不让儿子活在家暴阴影下，坚决要带走儿子。但富二代坚决不想离婚，不光因为离婚意味着自己7亿台币的身家要分给名模一半，他更不想让名模带走独生儿子。于是，这场离婚大战，前前后后闹了近10年，期间两人分分合合，互相揭短、争夺孩子监护权，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离婚连续剧，也是让所有人见证了一出好聚不好散的“大戏”。

在赖芳玉看来，金钱、豪门，这些光鲜的元素，并不能等同于幸福婚姻的必备元素。婚前看似大方、一掷千金，真到要分手的时候，却锱铢必较；人前是名门世家，看似温文尔雅，人后却劈腿、家暴，分手时，各种丑态毕露。“好散”，真的是需要好的人品，遇人不淑，“不能好散”，也成了必然。

好散，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门课程

好散不容易，不好散更伤人伤己。所以，尽管很难，我们还是应该把离婚当成一门学问，把它当做人生中不得不面对的一次挫折坦然接受。而在这个过程中，律师的帮助和提点显然至关重要。

结婚5年、女儿4岁的云芳，在一个阴冷的午后来到了赖芳玉的办公室。两个月前，她发现先生和一个年轻女人有暧昧。那天晚上先生刚好起来上厕所，床边的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她不小心看到内容，里头写得很露骨。问他：“那女人是谁？”他说那是援交广告留言。之后，她发现先生的行踪很诡异。

这样的案例，赖芳玉见过太多。她甚至有一种预感：不想离婚的云芳，会做出很多傻事，反而让已经有问题的婚姻雪上加霜。

果然，云芳搜寻丈夫脸书的好友，关注一条条留言，抽丝剥茧地发现丈夫有了情人，那些被他说成援交广告的短信，都是情人发的；她翻他的公文包，翻出了保险套，跑到他公司大声质问：“我们俩已经很久没有性行为了，你要保险套做什么？”总之，一番闹腾和侦查，云芳确定了先生有不止一个情人的事实。当然那段像侦探一样的生活，也让云芳生不如死。

“你翻拍了那些留言吗？问题是这涉及妨害个人隐私。”赖芳玉提到法律上的担忧。“所以没有用吗？”云芳很低落。“先别管这些，发现留言之后又发生什么事？”律师问云芳。她说，她把翻拍的照片冲洗出来，丢在先生面前跟他摊牌。然后两人发生冲突，他抢了那些照片又把云芳的手机丢到马桶。后来她跌倒，头撞到了浴缸，先生扬长而去，再也没有回家。“他根本不管我和孩子！我又没有错，错的是他，他怎么还可以理直气壮？”云芳泪流满面。

“你的错就在于不想离婚还要大闹天宫，这让你们万一走到离婚那一步时，场面会很难看，会给你的维权增加难度。”看到云芳情绪激动，赖芳玉继续说，“我们可以给你法律上的帮助，但法律上涉及几个程序。首先关于外遇的部分，虽然可以控诉通奸罪及民事上侵害配偶权的损害赔偿 （台湾法律里有“通奸罪”），但我认为那些翻拍的照片，除了证据上是不是可以用，以及是不是足够证明通奸的问题外，我们也会涉及妨害秘密罪，法律风险相当大。另外，虽然他抢夺手机及照片的行为，可能涉及抢夺罪或强制罪，但我们也有举证的问题。”

“法律不保护人吗？这还有公平正义吗？”云芳已从悲伤转为愤怒了。当事人类似的抱怨，赖芳玉已经听太多了，于是耐着性子尽量解释：“这案件不是没有法律救济程序，我们可以考虑诉请履行同居、请求家庭生活费或离婚诉讼……”

云芳打断律师的话：“我为什么要离婚，便宜了外面的女人？我目前没有工作，法院会把孩子监护权判给他的。”她的妹妹在一旁补充，云芳千辛万苦找到了“小三儿”，结果却被对方暴打一顿，太可怜了。赖芳玉转换话题，问云芳：“分居期间，先生还有继续支付家用吗？”

云芳说：“这个月他还依惯例把薪水汇到我的账户内。他每个月薪水6万元，都会汇5万元给我当做家用，所以他应该没有多少财产。我有些积蓄，几张保单和定存。”看来，她已经被律师带到理性的现实层面了。

赖芳玉继续说：“你不想离婚没错，但前提是必须先判断先生是否想放弃这段婚姻。”云芳再度崩溃大哭。

“倘若继续留在这段婚姻里，你是否想过未来的日子是什么状况？怎么让那个男人回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想回家，但本来就想离开的人怎么回家？法律上没办法强迫他回家。你要继续在一个不对等的扭曲关系里吗？与其这样纠缠，不如好聚好散，分开后，可以开始另一段幸福的生活。”

但云芳依然不想就这样放过那个男人。她这么多年对这个男人和家的付出，凭什么落得个被抛弃的下场？凭什么让那些“小三儿”坐享其成？她压抑不住巨大的愤怒和悲伤，又找到先生的公司大闹，骂他没良心，想离婚甩了她，别想！结果大丢面子的先生气得对她大打出手，最后叫了警察才把两人分开。云芳还尝试在家里割腕自杀，还好被发现得早没出大事。两个人闹到最后，都是筋疲力尽。先生最后对她说，找“小三儿”是他的错，他现在只想结束这段婚姻，不想再被折磨。

云芳又找到赖律师，赖芳玉建议她进行法律和心理双轨制咨询，冷静下来度过创伤期，想清楚到底这段婚姻还能否维持下去。其实云芳自己也清楚，在她去先生公司大闹之后，这个千疮百孔的婚姻再没有可能维持下去了。但她就是不甘心，不想让先生好过，那么轻松地去和“小三儿”享受幸福。但是这种报复心理导致的“不能好散”，对她自己更是一种折磨和伤害。其实，早一点走出伤害，早一点疗伤，才能早一点重新开始。

在赖芳玉法律和心理咨询双轨制的帮助下，云芳最终走出了创伤症候群的折磨，得以和先生平静分手，孩子的抚养权归了她，先生每月支付费用。两年之后，云芳实现了少女时代开服装店的梦想，更重要的是，她和初恋情人重遇。有过婚史但没有小孩的对方，视她的女儿如亲生一般。回首当初那段不堪又惨痛的离婚大战，云芳庆幸，还好早点放手，好散，其实是一种祝福。

好散，是对自己和孩子最好的交待

在离婚这件事上，法律的本意是让夫妻能好聚好散。但是，法律程序、打官司的过程，却又让“好散”变得更难。赖芳玉说，夫妻双方在面对离婚时，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财产和孩子的争夺上。为此他们不得不找出对方更多的过错，策划一系列“碟中谍”事件来。比如有的男人无法相信，两年多来，枕边人竟然把和自己的所有对话都录下来了。比如丈夫竟然不惜一切代价，让妻子净身出户，从此以后露宿街头。没办法，当离婚摆在眼前，为了在法庭上得胜，双方都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财产分割、孩子的监护权上。而这两个争夺要件，注定让离婚不可能和和气气而变成一场战争。

作为律师，赖芳玉能做的是呼吁法律可以改进，让夫妻和平分手，另一方面，她在接受离婚一方的委托时，也尽量协助他（她）做好“好散”这门功课。因为，“好散”除了是对曾经携手步入围城的那段时光的交待，也是为自己的下一段幸福做准备，更是对孩子最好的爱和保护。

22年来，赖芳玉在处理家事案件的过程中，有许多孩子都会说：“我不想见到爸爸（妈妈）了。”但是哪个孩子不爱父母呢？他们说的都不是心里话。父母离婚时变成敌人，攻击、撕咬和诋毁的场景，孩子一一记在心里，他们不得不为了讨好一方而违心地不爱另一方。如果他们真的因为父母离婚而厌弃、诋毁父（母）亲，这难道不是父母最大的悲哀吗？

所以，如果婚姻里有孩子，离婚之前，夫妻俩要为“好散”做更多的准备。孩子判给谁？如果获得监护权的一方再婚，孩子如何面对？如何让孩子跟没获得监护权的一方继续保持亲密关系？单身妈妈有哪些支持系统？是否要为了孩子换工作、换住址？如果没在物质、心理上提前准备好，“好散”根本不可能。

在为“好散”做这些准备时，前夫 （妻）也可以利用他 （她）的资源来协助你。“聪明的人，不会让前任变成仇人，更不会让孩子和父(母)亲变成仇人。”赖芳玉说，很多小孩面临父母离婚时，都会陷入“因为我做的不够好，父母才离婚”的自责里。当孩子问妈妈：“爸爸不爱我了吗？”有的妈妈的回答是：“爸爸爱‘小三儿’，他不要你了！”而即便不这样讲，只要你把前夫当仇人，孩子也会确信“爸爸不爱我了”这个负面信息。

所以，为了孩子的幸福，离异夫妻更应当做到“好散”。很多“好散”的夫妻，在分开后不仅成了朋友，还成了最好的事业伙伴。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对方。他们彼此关心和牵挂，各自再婚，自己和孩子依然幸福。与过去相比，他们只是少了婚姻这件事。

“他们这样做的最重要原因，是明白了只有好散，孩子才会在新的家庭里，生活得自在。”赖芳玉说。她的好朋友、台湾演员贾静雯，在婚姻面临困境时，首先想到的都是如何保护孩子而不是自己。而所幸经过沟通协商，她的前夫也认同孩子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所以最终选择了和平分手。

代理了多起名人离婚官司的赖芳玉说，其实名人婚姻的“好散”能起到一种榜样作用，但名人好散却很难。因为媒体和亲朋好友的介入，原本要分开的两个人误会更加深。女明星也是人，也有离婚后的创伤。当这种时候，有人在公众场合问一句：“孩子怎么办？”她一定会情绪崩溃。

赖芳玉说：“我一直希望，在名人离婚这件事上，公众不要参与太多，狗仔也不要跟踪小孩。只有这样，遭遇离婚的明星的伤害才会降到最低，这个社会也才有更多人在面临离婚时选择‘好散’。”赖芳玉很欣慰地看到贾静雯在面对离婚时，做了最好的示范，最终没有让离婚，进入到“抢孩子”的程序，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孩子。好散，是对孩子最好的爱和交待。这从刚刚幸福再嫁，女儿也幸福生活的贾静雯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当我们不得不走到离婚的关头，“好散”是最好的结局。因为，唯有好散，我们才能和过去的自己、伴侣好好道别，才能带着孩子轻松走进下一段人生旅程，也才能让接下来的婚姻不重蹈往日覆辙，从而重新出发，陪伴孩子成长，做最好的自己、过无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