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再见瓦城》剧照及海报赵德胤的缅甸叙事让他找到了自己的电影语言。《再见瓦城》之后,他成为台湾最被看好的“80后”导演之一。
“没什么魔幻的”
过去十几年,赵德胤总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一副少年模样,穿一套老式西装,怀里抱着个大毛毯,随身的行李箱里也塞满了东西。同行的有三十几人,大家挤在机场的安检通道里,乱作一团。安全局、移民署、军情局的人围在身边,一个个虎视眈眈。“谁的行李是蓝色的?这是谁的翡翠?人参不能带。”每件通过传送带的行李都有问题,工作人员们想借机刁难,捞些油水。有的人弯下腰,从袜子里掏出些钱递给管事的,这才顺利通关。赵德胤没什么钱,袜子里只塞了一二百美元,心里急得很。
梦总会以他赶不上飞机来收尾,有时是在机场,他眼看着飞机冲出停机坪,有时是在原始森林里,飞机想接上他,但没有办法降落。
赵德胤知道,这个梦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如果20年前没搭上飞往台湾的那趟航班,他的人生将是另一副模样。
那一年,赵德胤16岁,是一户缅甸华人家的幺子。抗日战争时期,他祖父被派到云南修滇缅公路,后来赶上国共内战,又从云南逃到缅甸,就此落叶生根。赵德胤出生在缅甸东部的腊戌,那里靠近中国云南边境,腊戌所在的掸邦并不太平,那里有缅甸最主要的罂粟种植区,很多制作海洛因的工厂都在那里,缅甸最出名的毒枭坤沙就是掸邦人。毒品、军人、枪支和不知怎的就消失了的人,这些像是电影里的人和事就是腊戌人的日常。
算起来,赵德胤的运气不太好,他出生的1982年,缅甸军政府颁布了公民法,只有1823年之前移民到缅甸的移民后裔才能享有完整的公民权,否则无法取得身份证和护照。在这个法令的限制下,缅甸华人想出境就只有偷渡和花大价钱办证件两条出路了。
1998年,赵德胤考取了台湾的中学,家里东拼西凑,花了可以盖一幢房子的钱为他搞到了护照。常做的梦就是他当年过机场安检时的场景,每每梦到都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在台湾生活20年,但赵德胤的梦里几乎全是缅甸的日常。很多年后,热爱文学的他读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那些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在他眼中只是现实,“没什么魔幻的”。他还记得,小时候常常在菜市场玩,山上的猎人会赶来卖蛇。“那个蛇有多大?可能有人的身体那么粗。”巨大的蛇就盘卧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是在做梦”。
两个月前,他在纽约,缅甸的朋友传给他一段视频,“他们抓到一只豹,花豹子,视频里有豹子在竹林里跑来跑去的影像”。后来,豹子被制服了,朋友又传给他一张豹子被杀死的图片,接下来就要吃豹子肉了。“你懂那种感觉吗?当时我正坐在纽约,跟一个人开会。”
和这些普通人眼中的“奇闻轶事”相比,初到台湾时的生活日常却常常让他感到魔幻。“从一个甚至没有通电的地方一下子落在了台湾的机场,看到电梯,觉得自己穿越去了未来,那才是我当时眼中的魔幻。”
赵德胤还记得,到台湾两三天后,一个朋友要去垦丁管亲戚借钱,他陪朋友搭夜车,从台中一路赶去垦丁。“到了之后,他表姐大着肚子,骑摩托车来载我们,三人在一片荒芜的很热很热的南部海边疾驰,我从未见过海,那种超现实的感觉我至今忘不了。”
或许是因为这种异于台湾都市人的经历和对现实生活的观察视角,赵德胤的电影对现实与魔幻的处理总是自成逻辑。
在帮他赢到6项台湾金马奖提名的《再见瓦城》里,有一场最被称道的戏。吴可熙饰演的女主角莲青为筹钱办泰国身份,不得已要出卖肉体。那场卖淫的戏里没有嫖客,只有吴可熙和一只蜥蜴,蜥蜴爬到吴可熙身上,暗示着欲望、性和恐惧。
上、下图:纪录片《翡翠之城》剧照
长片处女作《归来的人》海报及剧照
纪录片《十四颗苹果》剧照这场戏是赵德胤临时改的。电影拍摄前,他把主要演员送到曼谷郊区的工厂体验生活。工人的宿舍边上有条河,说是河,其实就是臭水沟。一天,吴可熙突然提出要换宿舍,她传给导演一张图片,图里有一只很大的蜥蜴躺在河边。赵德胤赶紧上网查了查,正好查到乡下一个女生月事时在河里洗澡,被蜥蜴咬伤大腿的新闻,于是,就改了这么一场戏。
这些都市人审美体系下的魔幻之笔,其实是按照现实的逻辑拍摄的。
归不去的人
如今,赵德胤已经是台湾最受关注的青年导演之一,他并非科班出身,电影路却走得很顺畅。长片处女作《归来的人》10天拍完,只花5000美元,却卖了几个海外版权,顺利收回成本。2014年的《冰毒》由一个短片故事扩展而来,却在柏林电影节首映,还被选中角逐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两年后的《再见瓦城》入围6项金马奖,这更让他确立了自己在台湾电影圈的位置。
“有时候觉得像是一场梦,如果当时考试题多答错几道,我可能就要去挖玉石,成为毒枭,或者像姐姐一样去泰国打工。”赵德胤说的这些选择并非空谈,而是他家人和朋友曾经或正在经历的人生,这些故事他也都拍在了自己的电影里。
如果不做导演,赵德胤会成为谁?这个他常常思考的问题其实有两个现实参照,一个是他至今仍在缅甸的亲大哥,另一个是曾和他一起在台湾念书、拍电影的好朋友王兴洪。
2015年,受法国电视台之邀,赵德胤开始谋划拍摄纪录片。要拍纪录片,他最先想起的就是那个和缅甸华人命运息息相关的地方——玉石矿区。“这个记忆,也挺私人的。”赵德胤说,他家庭的命运某种程度上是被挖玉石改变的,如果大哥不是挖玉石赚到些钱,就不会开药店,如果药店不是因为1988年的国家动乱而倒闭,姐姐就不会跑去泰国打工,如果在泰国的姐姐没有个台湾梦,他就不会有机会去台湾读书,现在更不会坐在这里接受访问。
“正好那时我哥哥出狱,想要重新回去挖矿。”赵德胤跟着大哥一起去了缅甸北部战区的玉矿。大哥大赵德胤16岁,弟弟一出生,他为缓解家庭生存压力,就跟同乡去了矿区。当年,大哥去的是缅甸北边的克钦邦,那里有缅甸境内最丰富的玉矿。大哥没钱,只买得起站票,站了几天几夜才到了矿区。挖玉石的都是穷人,包工头负责出钱疏通关系,带工人们进入矿区,吃住全包,但没有工资,挖到玉石后才有钱分。所以,所有挖玉石的工人都拼了命想挖到成色好的玉石。
随大哥进矿区,赵德胤拍了两部纪录片——《挖玉石的人》和《翡翠之城》。《挖玉石的人》只有二十几个镜头,静观式展现的不过是工人们的日常。他们天不亮就起床,拜佛敬香,摸黑去矿上。沿路要尤为小心,因为可能会遇到巡查的军人,被抓到就算人没事,挖矿的工具也是要被没收的。矿上的工作辛苦而枯燥,这是一种愚公移山式的劳动,工人们抡开膀子,一锤锤敲在凿子上,坚硬的石头渐渐裂开缝隙,最终脱离山体。
在赵德胤的镜头里,工人们上工、下工、吃饭、睡觉,偶尔给家里打个电话。挖到玉石了,工头儿就会买电动机器加快开采效率,买摩托车,给工人们加餐。有时也会被军人逮到,只能认命。偶尔山体塌陷,上工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但矿上的生活还得继续。
这些是一部分妄想发财的缅甸华人的生活,也是赵德胤大哥曾经的生活。
或许,大哥的生活更曲折些。和《挖玉石的人》相比,《翡翠之城》是一部更私人化的家庭日志式的纪录片,大哥是片子的主角,通过大哥的生活和电影旁白,赵德胤串起了过去二三十年的家庭记忆。
如今,大哥经历了牢狱之灾,重新回到矿上,成了工头儿,打算在这片曾让他经历失败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十几年前,大哥在矿上赚了点钱,回到腊戌开了间药店,赵家生活一度得到极大改善。但政治的动荡让大哥重新一贫如洗,母亲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帮房东运毒,只成功一次就被抓了。母亲坐牢,大哥不得不重新回到矿上讨生活,支援家庭。“想家想发财想玉石,想到发疯,想到晚上睡不着。拿着老板递过来的鸦片,慢慢吸着才能平静睡着……”这是《翡翠之城》的旁白,说的是当时大哥和工友们的生活。
有时,赵德胤会想,自己是幺子,命运待他不薄,如果他第一个出生,那大哥的生活就是他的。
纪录片拍摄期间,王兴洪一直在赵德胤身边,他是赵德胤的制片人,也是当年一起做“奖金猎人”时的好拍档。
和很多以艺术为最高理想的电影导演不同,最初,赵德胤拿起相机更多的是为了生存。当年到台湾读书,他选了实用的美工印刷专业,就是因为可以业余接案子赚钱。后来,他转换思路,开始和好友王兴洪搭档,参加台湾各种视频、短片比赛,目的是赢得奖金,什么比赛都参加,什么片子都拍。因为天赋好,做“奖金猎人”时,赵德胤收获颇丰,最多赢到过10万新台币的大奖,对一个学生来说,那是笔不小的收入。
王兴洪是赵德胤读书时的好朋友,20岁从缅甸到台湾读大学,两人有类似的背景和经历。2011年,赵德胤拍摄长片处女作《归来的人》时,王兴洪不仅是制片人,还赶鸭子上架成了电影的男主角。
按赵德胤的说法,电影原本敲定了一个有些表演经验的男演员,大概是觉得他们团队不靠谱,也没有钱,开拍前男主角跑了。演员没了,戏还是要硬着头皮拍,只能换一种拍法。
《归来的人》几乎是以一种漫无目的的方式拍摄完成的。兴洪在电影里的角色是在台湾打工的建筑工人,某种程度上,这个人物就是他自己,也是赵德胤。这些离家的缅甸华人,无论是在外打工还是念书,归乡后常被视作衣锦还乡。他们在外多年,虽然乡愁一直在,但真正归乡之后,那种格格不入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又让他们觉得孤独和不自在。
因为是临时改的主题,电影没有剧本,它基本就是一部赵德胤和王兴洪归乡的纪录片。拍摄的10天,赵德胤每天会去见一个曾经的朋友,聊聊近况,寒暄几句,觉得素材可以拍,就架好机器拍一场戏。那10天,躲在相机后面的赵德胤和镜头里的王兴洪去见了写诗的朋友,在玉石市场转了转,还去集市看了走私的摩托车……那种漫无目的和疏离的感觉是两人当时内心的真实写照,直到今天,赵德胤都觉得,虽然《归来的人》很粗糙,但它对个人情感、状态的表达是非常准确的。
2014年,王兴洪离开台湾,回了缅甸。2017年,经历了几年密集工作后,赵德胤想休息一阵子,于是,他回到缅甸陪母亲。当时,王兴洪开了一家小型电影公司,主要做广告,他的姐姐有个钢铁工厂,算起来也是当地的企业家了。生活是无忧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兴洪开始失眠,整夜地睡不着觉,也很少和身边人交流。母亲看不下去,请了算命的来看,对方让王兴洪去缅甸中部的一个寺庙当14天和尚,并且每天吃一个苹果。
这件事被赵德胤跟踪拍摄成了纪录片《十四颗苹果》。和早期探讨缅甸华人生存状况的纪录片、剧情片不同,这部年初在柏林电影节展映的纪录片走向了精神层面。王兴洪在寺庙里教人打坐念经,给乡亲们调解纠纷,按时按量吃完了苹果。他非但没治好失眠,还因这14天的出家生活看到了寺庙体系不为人知的一面,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更喧嚷了。
王兴洪当下的生活又让赵德胤对照到自己,如果当年毕业时,他的短片作品《白鸽》没有入围影展,他就会因为签证到期不得不回到缅甸。或许,当下王兴洪的困惑也就是他的困惑了。
台湾美学与缅甸叙事
一个缅甸穷小子能在台湾以电影谋生,说起这个,赵德胤总要感激自己当年的“无知者无畏”。“如果我一开始就在这个圈子里,知道人家都是怎样分工明确、怎样运作资本拍电影的,可能我就拍不成了。”赵德胤说。
和赵德胤聊电影和生活,你很快就会捕捉到他身上的务实与平和,缅甸华人为生存随机应变、不得不把自己扔出去闯一闯的劲头儿,赵德胤都用在了电影拍摄上。
《再见瓦城》之前,赵德胤的很多电影都是用一台松下GH2相机拍摄的,机身3500块,加上镜头不过8000块钱。就是这台游客配置的机器,跟着赵德胤和王兴洪走过了缅甸、泰国的很多地方,记录下那些电影里的人和事。
“它小,看起来很不专业,但它能把我藏在游客里,隐去媒体和电影属性,很多东西才拍得到。”最极端的案例是《翡翠之城》里的一段镜头,正在拍摄的赵德胤被巡逻的缅甸军逮了个正着,他赶快把相机收起来,用流利的缅甸语解释,说自己是游客,过来矿区转一转。在电影里,这段镜头被处理成了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黑幕,成为电影叙事重要的转折点。
《再见瓦城》之前,赵德胤的很多电影都是用一台松下GH2相机拍摄的,机身3500块,加上镜头不过8000块钱。
除了设备上的能简就简,赵德胤的头几部剧情片创作也几乎没有剧本,“遇到什么拍什么”,再靠后期剪辑完成故事叙述,这几乎成了他独特的创作方式。如果说《归来的人》这样操作是不得已而为之,第二部剧情片《穷人·榴莲·麻药·偷渡客》就是一次更任性的尝试。当时,《归来的人》在釜山电影节上卖出了几个海外版权,这让赵德胤信心大增。他和王兴洪商量着,马上再去泰国拍一部电影。拍什么依然不知道,只知道二哥在曼谷做导游,有个公寓,大家可以住在那边,费用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在做“奖金猎人”时,赵德胤就和当时还在演舞台剧的吴可熙有过合作,她也是他们唯一能请到的专业演员,于是就早早敲定,让女主角去体验生活。
实际拍摄时,电影情节基本都来源于现实生活。二哥做导游,他就让二哥在电影里演了一个导游,自在地讲了很多泰国导游的猫腻。2012年,泰国水灾,旅游业下滑,大多数会讲中文的泰国导游都是缅甸人或者云南华裔,收入大打折扣,他们就要找点别的事来做。于是,把安非他命卖给制毒商就成了电影里的情节。缅甸人的身份问题、贩卖人口问题更不用说,这些几乎出现在赵德胤的每一部电影里。
看完赵德胤的七部长片电影就会发现,除了《再见瓦城》和一直合作的吴可熙,赵德胤的电影几乎都是由素人演员出演的。大哥、二哥、大姐、好朋友兴洪,还有各种街坊邻居,马路上的普通人,他们都能成为赵德胤电影里的重要角色。
在《穷人·榴莲·麻药·偷渡客》里,有场戏是一个女人与二哥饰演的导游接头儿,交易毒品。这场戏拍摄之前,赵德胤的大姐正好要来曼谷看望他和二哥,不知情的大姐就成了演员,他让大姐把手里的吃的当成毒品,鬼祟一点交给大哥,原本是亲人见面的场景,就这样成了电影中的毒品交易。这种演员调度方式里有赵德胤的天赋,也有他在当年的金马学院和侯孝贤学到的一些技巧。
在接受台湾报道者网站采访时,赵德胤曾说过一段动情的话:“拍这样的电影,没有来自缅甸的乡亲拍不了,需要他们的磁场来加持,痛苦、故事都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出来,氛围就出来了。”
对于赵德胤来说,《再见瓦城》是一个转折点,他从粗犷式的个人创作走进了电影工业,创作环境和资源变了,但对他来说,观察世界的视角和背后的缅甸故事依然是他电影灵感最重要的供给。和书本、报告里的数据、案例相比,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及用双脚走出来的故事。
剧情片《穷人·榴莲·麻药·偷渡客》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