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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客

作者:杨不欢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四人再次齐聚在尖沙咀二十几层楼高的酒吧,面向维多利亚海港的点点华灯干杯时,我们再次谈起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阿依当年自学日语后只身到日本读书;田页在国内外几个城市辗转,最终选择了北京;佳佳凭着四年前偶然的机会至今留在黎巴嫩;而我一时冲动,如今来香港已经七年。

我对她们说,和很多香港本地人聊过生活理念之后,我觉得有必要重新和老朋友谈一谈离开家乡生活的意义。

改变我们的不是视野,而是痛苦

我们这一代内地青年,背井离乡是很平常的事:生在A城,到B城读大学,毕业后又到C城工作。我们像候鸟一样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

从“逃离北上广,还是回到北上广”“要不要回家乡发展”这种大命题,到“过年要怎么回家”这种小问题,我们都关心。关于跨地域生存的所有波澜,就这样理所当然地镌刻在我们的生活中。

当我在面对香港的同龄人时,才体会到这种生活并非必然。除了小部分人,多数香港年轻人都是生于斯,长于斯,求学于斯,工作于斯,死于斯。他们的意识中几乎没有“离开香港”这个念头。

他们始终离父母很近。到二三十岁时,他们平日聚会的一帮好友依然是中学同学。年少时在一起的男孩女孩,往往就这样交往下去,直到结婚。这就是他们认为的理所当然的生活。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种生存状态会令我们看世界的方式不太一样。

我曾回家参加以前朋友的聚会,几个人里除了我,一个在教育局,一个在开保健品店,另一个在做微商。席间话题的烟火气非常浓郁,我根本插不上嘴。而后他们一时无话,三个人联机打起《王者荣耀》。那一刻我觉得他们离我很近,又似乎很远。

我当然不敢也不可能有什么留学生的优越感,在座的收入应该都比我高。反而是现在的留学生、海归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国内朋友误会自己有优越感,一不小心就伤害了对方的自尊心。

就好像生活在我们之间画了一条线,把人分为“在异乡生活过”和“没在异乡生活过”两类。你们觉得重要的事情不一样了,关心的东西不一样了,感兴趣的内容也不一样了。

带来这种改变的肯定不是收入。倘若生活的优渥是评判生活的唯一标准,那当代的异乡人必然底气不足。

而下一个被提上台面讨论的是视野。古人爱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倘若一个人走得远,接触了更多新鲜事物,视野自然就更广阔。

但改变我们的其实是痛苦。是错位与抽离带来的孤独感和流离感,是身份重置时面对的认同迷茫。那些跨地域生活必须面对的所有痛苦,让我们变成了另外一类人。

人离乡贱的身份错位

跨地域生活本质上是一种人为的错位。

如同一个齿轮,把它从舒适的成长运转中生生地拔出来,安置在一个陌生的机械中,它试图重新找到嵌入的位置,开始转动。结果是,我那些出国在外的朋友或多或少都受过抑郁的困扰。

几年前读过一个内地来港女孩的故事。她觉得香港是个冷漠无情的金融城市,来港四年,得到的温暖寥寥,后来抑郁了。有一天,她在连锁餐厅吃饭,拼桌的本地大叔突然和她搭话,聊起自己的好几份兼职:送外卖、卖水果、做后厨。大叔说香港是个压力很大的城市。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我觉得压力好大啊。”接过大叔递过来的纸巾,她放声大哭。

跨地域生活过的人对这种感受都不陌生。

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刚刚下班,坐在末班车上,因为生活的各种不顺而泣不成声,于是给远在日本的阿依打了个越洋电话:“阿依,我很难过,能不能听你唱歌?”阿依什么都没有问,给我唱了一首温柔的日文歌,然后挂了电话。这种默契如同密码,无须过多解释。

在国内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离了家也许只能当个有些钱的“普通市民”。可对大部分人而言,“人离乡贱”四个字,包含的是更真实的切肤之痛:为了开阔眼界,你一脚踏进这条冰冷的河流,开始行走江湖。

这种情绪之下,是当你“独在异乡为异客”,面临身份认同、社会地位的摆放时,需要面对的自我认知冲击。

田页在欧洲读政治学时,曾经对我说,中国学生不宜到国外读本科。“我觉得应该读硕士时才出去。年纪小的人价值观不稳定,遇到逆境,很容易变成一个激进的地域主义者。”

当你在家乡生活的时候,民族认同或者地域认同从来不是首要问题。而当人客居异乡时,地域、身份的认同会突然在你的生活乃至生存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为了能够融入生活圈子,有的人会迅速全盘接受所在地区的一切文化和价值观,讨好本地居民,甚至对原生地表现出唾弃和抨击。我们将前一种人称为“海外留学生小粉红”,后一种人称为崇洋媚外。

但这背后起作用的,恐怕心理因素多于价值立场。在外生活,面临身份错位与落差,人总需要调整位置以重新达到平衡。

活在别处,就是活在未来

这是跨地域生活的挣扎教给我们的思考方式,而这恐怕也是更接近未来的思考方式。

一个科幻网站曾经设想过未来人类的样貌:混合了全球几乎所有不同种族的特征,又完全看不出更像哪个种族。

全球化至今已经50年,人类迁徙的成本一直在下降,跨地域生活的人口也在逐年增加。

2016年民调机构GlobeScan 的身份认同报告中显示,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自己首先是“世界公民”,其次才是“某国公民”。

当我们跳脱现实的琐碎,宏观地考虑人格成长这回事时,“回不回国”其实并不重要。问题不在于你要不要留在别处,成为异乡人,而在于你是否曾真正走出去,并认真地把脚踏进那条河流。

首先你要真正把脚踩进去,不担心乱石或水蛭。你拥抱跨地域生活带给你的快乐和苦痛,并花时间爱自己,感知自己内心所有细腻的情绪反应。

然后有一天,你看世界的方式就会不一样,仿佛任督二脉被打通。

如果这时候再有人问,“你是哪里人”时,你会回答,我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

(真真 摘自腾讯《大家》栏目,杜凤宝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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