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三联生活周刊

2018戛纳的东亚电影

作者:文 陈凭轩
2018年是戛纳东亚电影的超级大年。主竞赛中不但有三位戛纳常客: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李沧东的《燃烧》和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还有与毕赣一样在洛迦诺崭露头角的日本年轻导演滨口龙介,第一次来南法就以《夜以继日》空降主竞赛。其他长片单元,除了“一种关注”中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还有“午夜展映”中韩国导演尹钟彬的类型片《工作》和“特别展映”单元中国导演王兵8个半小时的纪录片《死灵魂》。后者在本届戛纳100多部片子的影评人评分汇总上名列榜首。非官方单元的“导演双周”还有《巫山云雨》(1996)导演章明的新作《冥王星时刻》。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1.电影《燃烧》海报

2.电影《小偷家族》海报

3.电影《延边少年》海报中国“江湖”

贾樟柯在《山河故人》后曾宣布不想再拍电影,这次面对记者解释说自己也确实试着“息影”过。提笔想写点别的东西,比如随笔或者小说,但写着写着就又成了电影剧本。于是有了这部新片《江湖儿女》。影片以看似一个中国式黑帮的故事开场,巧巧(赵涛饰)为保护遭多人围攻的恋人斌哥(廖凡饰),在街头开了枪,被判刑5年。出狱后发现斌哥已经去了外地并有了别人,她便独自离开,用“江湖手段”重新起家。而斌哥的无情似乎也是另有隐情。

影片时间与空间的跨度都极大,从2001年到2006年再到当下,地点从山西大同到长江三峡再到新疆又回大同。总体而言是《山河故人》式的全景图,有史诗作品的野心。但总觉得在导演自己的前作基础上并没有惊世骇俗的突破,甚至有评论者认为是一种自我重复。片中最大的亮点是两位主角的表演,特别是赵涛的角色,从人物到表演都令人耳目一新。这个坚强独立、凶狠泼辣又重情谊的江湖女子,被赵涛处理得立体多面又毫不突兀,而写出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贾樟柯的剧本就没算白写。颁奖结束后,有外国女记者愤怒地说,把最佳女演员颁给卖惨的萨玛尔·叶斯利亚莫娃(《小家伙》)而不给赵涛,简直就是把女性永恒地钉死在“受难者”的角色里。当然,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青年电影人魏书钧的短片《延边少年》角逐短片金棕榈。戛纳短片主竞赛不超过15分钟的片长限制卡掉了不少好作品,又偏爱电影语言相对成熟且叙事性强的作品,降低了短片本来最擅长的实验性。很多导演宁愿去短片规模更大、选片更大胆的柏林甚至威尼斯。但对于将来要拍剧情长片的人来说,戛纳短片的肯定还是相当有预言性的。《延边少年》围绕朝鲜族少年花东星展开,他在村里听说有去韩国的机会,就到城里找父亲要旅费,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父亲的秘密并经历人生的成长。导演风格非常沉稳简约,影像中的意象也经得起推敲,获得短片主竞赛特别提及。但作品整体略显潦草,铺陈和情感营造都不到位,有故意压片长之嫌,从故事到立意明显是一个中长片的体量。

韩国《燃烧》

作为当今东亚电影产业最繁荣的国家地区,在连续几个高产年后,韩国今年入选戛纳的电影并不多。但仅主竞赛中李沧东的一部作品就够证明其质量。《燃烧》放映后迅速成为影评人的最爱,以3.8的高分(满分4分)创下《国际银幕》戛纳场刊历史最高分,又获得主竞赛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大奖,列影评人评分汇总第二名,仅次于王兵。可惜,跟2016年的德国电影《托尼·厄德曼》一样,《燃烧》并没有拿到主竞赛评委会颁出的任何奖项,成了戛纳史上又一个无冕之王。

影片的故事线并不复杂,钟秀(刘亚仁饰)在搬回与朝鲜交界的乡下老家前遇到了童年同学惠美(全钟淑饰),惠美去非洲旅行却带回了神秘男子本(史蒂文·元饰)。一次三人在钟秀家喝酒,本告诉钟秀自己有烧温室塑料棚的癖好,惠美也在此后消失。

电影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谷仓》,李沧东探讨的主题与村上有所重合,比如存在与消逝、记忆与遗忘。钟秀对惠美的记忆和惠美对故乡的记忆都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人类记忆的不可靠和我们自己给自己编故事的能力,直接触及什么是真实的命题。惠美是一个哑剧演员,她在跟钟秀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给他表演了“剥橘子”,即佯装剥并不存在的橘子并吃得津津有味。村上在描写这一段时说,这个表演的场面纸面上看没有什么,但是视觉上非常惊人。可能是这个小细节吸引了李沧东,让他觉得这个故事有拍电影的潜质。

新人演员全钟淑真的把这段“剥橘子”的哑剧演得逼真到骇人,让观众立即陷入存在是否存在、现实是否真实的怀疑中。就像惠美托付给钟秀照看而从未出现的猫(这是小说中没有的),它究竟是否存在呢?村上和李沧东都借惠美的话告诉我们:重要的不是想象橘子或猫存在,而是忘记它们不存在。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已经反复研究集体记忆的可塑性,很多所谓“事实”其实是在事后通过宣传等手段植入社会意识中的。完全后现代写作的村上春树在面对这样的悖论时仿佛露出狡黠的微笑,这是他喜欢的虚无感,李沧东用影像表现甚至增强了这种荒诞感,但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他为《燃烧》引入了村上所没有的社会政治维度。

村上的小说又受福克纳的同名短篇(英文原名Barn Burning,发表于1952年)启发,福克纳原作中最重要的两个线索是南北战争后南方的阶级分化和少年成长过程中是非观的形成。这些在村上中消失的元素被李沧东加了回来,片中提到想当作家的钟秀最喜欢福克纳,而他亲临父亲受审现场也是福克纳《烧仓房》中的情节。最重要的是,本从村上笔下简单的神秘人,变成了钟秀的阶级对立面。影片后半段惠美消失后,社会阶级的主题几乎彻底取代了对存在和记忆的哲学思考,影片从形而上的云端回到了残酷的现实。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优越感,他不工作却物质生活富足的现实,让观众和钟秀都坐立不安,并最终引向了片中最后的燃烧。

在《洛杉矶时报》的采访中,李沧东说想要表现年轻人的愤怒,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社会上受到不公的对待,他们的愤怒是爆炸式的。就像福克纳笔下的阿伯纳·斯诺普斯,这个南北战争中的士兵,战后落魄潦倒,带着妻儿做人佃户。他痛恨地主和生活舒适的人,但在受到侮辱后只有去烧人田地和仓房这一个发泄方式。福克纳最终让他的儿子背叛他,在表现出对他社会阶层处境的同情后,这位现代主义大师还是选择非暴力的秩序。半个多世纪后,这种对社会秩序的坚持和乐观已经被一次次社会事件侵蚀得分毫不剩,李沧东镜头前的主人公,只能以暴力作为出口。而被大火吞没的上流社会,用村上的哲学来看,他们真的存在过吗?

从技艺上来说,作家出身的李沧东本来以叙事和人物塑造见长,这一次在完美的叙事节奏之上,不管是构图、调度还是演员指导,都无可挑剔。两个半小时的片长只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甚至意犹未尽。戛纳现场有一位同行说他简直想跪着看完。

日本温情

深刻和内蕴明显不是本届评委会(九人中有五个演员)的评选标准,他们反复强调的是“情感”,便成全了是枝裕和。这位日本导演是描摹现代家庭的大师,试图在家与人情的梳理中回答关于身份认同的终极问题,获2013年戛纳评委会奖的《如父如子》就是一例。他同时也是制造情绪的高手,前作的问题也出在这上面,因为情绪不高明就会变成滥情。

《小偷家族》讲述一个因贫穷而不得不从事小偷小摸的家庭收养了一个被父母虐待的小女孩,并且给了她家的温暖。正当她在学习偷窃中慢慢找到归属感时,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件揭开了这个拼拼凑凑的家庭中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部影片对于是枝裕和本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进步,他把自己的中产阶级视角限制到最小,镜头与叙事的克制让影像制造的情感显得真诚而不刻意。影片展示的家庭关系丰富立体,有温馨有残酷,也有很多模棱两可,正如生活本身。家人为了保住养老金这笔收入而对死去的祖母秘不发丧,藏尸地下。当我们以为主人公夫妇只有金钱关系的时候,导演又给出一段湿热的性爱场面。一切看似矛盾的人性与家庭关系,最后都引向家庭和善恶的不可定义。只是当成年人被极度平穷的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爱和温暖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成了奢侈品。

一位评委在颁奖晚会后的记者会上说,他们要找一种普世的感动,并举了《小偷家族》和大奖得主《黑色党徒》(BlacKkKlansman)的例子。其实这正解释了评委会选择肤浅的原因。《黑色党徒》之所以看上去“普世”,只是因为它讲了美国的故事,并且全片狠狠讽刺川普。其普世性建立在美国的全球霸权和文化输出之上。《小偷家族》讲家庭,从伦理上来说骨子里还是很保守的,它顺着我们的价值在拍,迎合我们对温情的需要。

不能说他们的制作水平不高或者没有意义,但电影要作为一种不输给文学、美术、音乐、舞蹈的艺术存在,不可能靠这种廉价的甚至是虚伪的普世。而是像《燃烧》那样能既能进入社会肌理又能提炼到哲学高度的思考。再搭配上完美的电影语言,就是我们每年去戛纳寻找的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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