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以古人发表作品的情形为例。
南朝时谢灵运文名极盛,虽隐居乡间,却不碍其作品的传诵。《宋书·谢灵运传》云:
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按:《南史·谢灵运传》作:“每有一首诗至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宿昔间士庶皆遍,名动都下。”)
中唐时元稹、白居易并称,所作号为“元和体”,是当时的“畅销作品”。元氏去世后,白氏为他作墓志铭,形容其诗的流传:
自六宫、两都、八方,至南蛮、东夷国,皆写传之,每一章一句出,无胫而走,疾于珠玉。(《相国武昌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正议大夫检校户部尚书鄂州刺史兼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赠尚书仆射河南元公墓志铭并序》)
其实,这更是白居易己作流传的写照,他是在自己夸自己呢。
谢灵运的“宿昔之间,士庶皆遍”,元、白的“无胫而走,疾于珠玉”,苏轼的“京师便传”,黄景仁的“一日纸贵”,都可见作品发表和流传之速。自然,这些皆是文学史上的顶尖角色,等闲之辈达不到这样的传播效应。
以上这些例子,大体都是手抄式的传播,此外更有版刻式的传播,那就更为难得了。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八记载乾隆时事:
扬州诗文之会,以马氏小玲珑山馆、程氏筱园及郑氏休园为最盛。至会期,于园中各设一案,上置笔二、墨一、端研一、水注一、笺纸四、诗韵一、茶壶一、碗一,果盒茶食盒各一。诗成即发刻,三日内尚可改易重刻,出日遍送城中矣。
“出日”,谓日方出。以清代的刻书条件,当天即编辑成编,三四日即“出版发行”,堪称速度惊人!这里的“马氏”即马曰琯、曰璐兄弟,系在册盐商;“程氏”即程梦星,“郑氏”即郑侠如,皆是盐商子弟。他们都算得上文人型的富豪,在文化人里是最有钱的,在有钱人里是最有文化的,故能不惜成本,成就此古典出版史的奇迹。
观乎此,可知古人的传播技术固然较我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就凭着人肉复印机、人肉印刷机,凭着人肉粘贴、人肉转发,居然达到了“疾于珠玉”、“一日纸贵”的地步,你知道他们有多努力吗?卡里埃尔就说:“在雨果的例子里,过去的效率高于今天。”谁说“从前的……车,马,邮件都慢”呢?
同治五年(1866),旗人斌椿率队游欧,在荷兰参观时赋诗一首,为荷人刊于报章。斌椿遂又作了一篇七绝《昨观火轮泄水,偶题七律一首,已入新闻纸数万本,遍传国中。今日游生灵苑,所畜珍禽异兽甚多,长官具中华笔墨索题,走笔》:
遐方景物倍鲜妍,得句频联翰墨缘。今日新诗才脱稿,明朝万口已流传。(《海国胜游草》)
习惯了“从前慢”的人,见到自己作品隔日即街知巷闻,兴奋是自然的。这当是中国人初次于报纸——那时的“新媒体——发表作品后的反应。而一百多年之后,我们初遇互联网的种种花样,心情也不过如此吧。
编辑/麦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