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 10.19422/j.cnki.ddsj.2017.06.011
右翼民粹主义和左翼民粹主义并驾齐驱
2017年5月,备受关注的法国总统大选尘埃落定,在首轮投票中,独立候选人“前进”运动创始人伊曼纽尔•马克龙、极右势力“国民阵线”候选人玛丽娜•勒庞、中右翼共和党候选人弗朗索瓦•菲永和极左翼“不屈的法兰西”运动候选人让-吕克•梅郎雄分别以24.01%、21.30%、20.01%和19.58%的得票率形成四分天下的格局。在第二轮投票中,马克龙以66.10%的选票战胜勒庞,当选新一届法国总统。
与以往相比,此次选举表现出一大特色,即民粹主义盛行。这一点首先体现在早已为大家所熟知的右翼民粹主义——“国民阵线”上。尽管“国民阵线”候选人玛丽娜•勒庞最终没能当选总统,但是有两点足以说明这股势力仍在扩张:首先勒庞毫无意外地进入了大选第二轮投票。尽管这是“国民阵线”第二次赢得首轮投票,但和第一次(2002年)相比,性质完全不同。2002年“国民阵线”进入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属于偶然,在法国社会掀起了轩然大波,被形容为政坛“地震”,并在第二轮投票中受到激烈抵制,得票率仅为18%。这一次则发生了质变,从“偶然”变成了必然——选前的所有民调都表明勒庞会进入第二轮投票,可谓毫无悬念。所以进入第二轮投票后没有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可见民众早已认可并习惯了“国民阵线”的“实力”。其次是选票的增加:和上届总统大选相比(2012年),“国民阵线”在第一轮投票中得票数增加了120万张,因为第一轮投票是民意的真实反应,所以这120万张的增量不容小觑。在第二轮投票中,勒庞获得33.9%的选票,也比2002年提高了近一倍。实际上,近些年“国民阵线”一直保持着上升势头,在各级各类选举中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总统大选则进一步证明,这股极端势力不仅早已摆脱边缘地位,成为常态,而且仍在上升,只不过是没有当政。
在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继续升温的同时,以梅郎雄领导的“不屈的法兰西”运动为代表的左翼民粹主义也后来居上。梅郎雄的“雄起”在大选前就已经开始:在大选首轮投票前一周的民调中,原本默默无闻的梅郎雄突然异军突起,支持率急剧升至20%左右,不仅超过了右翼候选人菲永,在一些民调中甚至超过了最热门的两大候选人马克龙和勒庞,一度引发人们对极右和极左势力可能并肩出线的担忧。最终梅郎雄在第一轮投票中获得了19.58%的支持率。尽管没有出线,但与排名第三的菲永几乎不分伯仲,与马克龙、勒庞和菲永形成了四分天下的格局!更是把左翼社会党候选人阿蒙远远甩在后面(6.36%)。
左右翼两股民粹主义势力,一个持续升温,一个突然发力,不仅与传统右翼政党平分天下,更是把传统左翼政党远远甩在后面,这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实属罕见。那么这两股民粹主义势力有何异同?又缘何大行其道呢?
法国左翼民粹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的异同
所谓民粹主义,也叫“平民主义”,是一种政治现象和社会思潮,无论左翼民粹主义还是右翼民粹主义,其最大的特点和共同点是,强调“人民”即普罗大众的核心地位,把“人民”作为解决问题的最终方案;反过来,对精英和体制持敌视和反对态度,声称精英都是腐败堕落、罔顾人民利益的;民粹主义领袖,无论是右翼的勒庞还是左翼的梅郎雄,都宣称自己代表“人民”,以“人民”的名义进行政治操作,对民意刻意逢迎,对精英和体制大肆抨击。
尽管我们把法国的民粹主义势力划分为左翼和右翼,实则这两派民粹主义势力本身都抛弃了传统的左右分野与对抗,转而以“我们”即自己人和“他们”即“外人”来重新划界。不过,在勒庞和梅郎雄的话语中,“我们”和“他们”的含义有所不同。
在以勒庞为代表的右翼民粹主义话语中,“我们”主要指法国人,“他们”则是“移民”、“外国人”,两者之间是对立关系。所以,勒庞的民粹主义是一种民族民粹主义,即狭隘的、带有排外色彩的民族主义。其基本观念是,任何外来因素都会对法兰西民族的完整性和同质性构成威胁与破坏。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老生常谈的反欧洲、反全球化、反精英、反建制等论调,追根溯源都和“移民”有关。换言之,在右翼民粹主义者看来,法国在文化、经济、政治、社会等领域的种种问题,都能在“移民”身上找到根源:法国之所以失业率居高不下,是因为移民和外国人抢了法国人的饭碗,挤压了法国人的生存空间;之所以治安差、暴恐频发,是因为这些外来者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与法国不同,融不进法国社会,不仅和法国人摩擦不断,甚至对法国的文化和民族特性、民族与身份认同构成了威胁。而法国之所以满大街都是移民,盖因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推倒了民族国家边界。而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的推手是倡导开放和自由市场的精英:欧盟就是政治精英自上而下建构的产物,它没有得到人民的授权,存在严重的民主赤字。概言之,右翼民粹主义的主要逻辑就是,“我们(法国人)”的一切不幸都赖“他们”(移民、外国人)。“他们”是“我们”不幸的根源。由精英推动并获益的一体化进程打开了国门,使“我们”失去了保护,使“他们”长驱直入,损害了“我们”的利益,所以要反精英、反建制、反欧盟;回到过去,竖起边界,重新回到民族国家的保护伞下。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经过不断的“去极端化”改造,目前的“国民阵线”已经不再是纳粹那样的、带有极端种族主义倾向的传统右翼民粹势力,而是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本土主义。
与右翼民粹主义不同,在梅郎雄的左翼民粹主义话语中,“我们”主要是指社会“下层”,“他们”则指社会“上层”, 所以与勒庞的民族民粹主义相比,梅郎雄的民粹主义更多的是一种社会民粹主义。他的主张受到了比利时哲学家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的深刻影响。墨菲是当前左翼民粹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她反对目前普遍存在的和稀泥式的民主,主张对抗和冲突民主,指出政治就是要在“我们”和“他们”,在活动的群众和僵死的制度之间清楚地划界。
梅郎雄原本是左翼社会党人,长期活跃在社会党的左翼,后因与社会党发生严重理念分歧而退出社会党,于2008年组建左翼党(Parti de Gauche);2012年曾在与法国共产党以及另一个反自由主义的左翼政党联手组成的“左翼阵线”(Front de Gauche,旨在反对经济自由主义,寻求资本主义替代方案)框架内参加总统大选。近些年梅郎雄受到了墨菲和南欧特别是西班牙的“我们能”党等左翼民粹主义政党及拉美左翼民粹主义势力的影响,于2016年终结了“左翼阵线”并创立了“不屈的法兰西”运动,走上了民粹主义的道路。梅郎雄认为左翼背弃了工人阶级,已经过气,要取而代之,从左翼手中夺取选票。但是他取代左翼的方式,不是回归传统的工人运动和阶级斗争,而是通过公民革命,废除被他视作已沦为“总统君主制”的、气数已尽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建立更多直接民主元素的法兰西第六共和国。
梅郎雄向民粹主义的转变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有鲜明的体现:如抛弃了2012年在左翼阵线框架下参选总统时代表工人阶级的红旗,改打三色旗;在重要集会时不再唱国际歌,而只唱马赛曲;摒弃了镰刀和锤子,选取了一个代表“调和、融合”之意的希腊字母作为LOGO。竞选纲领以《我们共同的未来》命名,而“我们”的范围十分宽泛,不局限于工人阶层和薪金雇员,还包括农民、退休人士、教师、医护人员,甚至包括中小企业主和自由职业者等;并注意不在“人民”之间制造对立,比如不把企业主和雇员对立起来;纲领中去掉了2012年选举纲领中常见的“革命”、“斗争”等字眼。把阶级对立和传统的左右之争转变成了 “下层”VS“上层”。并且为最大限度地获得选票而极力拓展“下层”的内涵,“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使之既包括底层也包括中层;上层则明确指向金融寡头和政治精英。他猛烈抨击上下层之间的贫富分化,号召推翻金融权贵,实现社会公平。
由于左翼整体上继承了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传统,奉行自由、平等、博爱等价值观,因此左翼民粹主义也具有包容性和人道主义色彩,反应在移民问题上,即不泛泛地反对移民,甚至提出对非法移民和难民给予人道主义救助,而是从反对和推翻金融寡头的意义上反对跨国金融集团和跨国公司,这一点和右翼民粹主义不同。不过在欧盟问题上,梅郎雄和勒庞意见相近,即质疑并在一定程度上反对欧盟,但出发点不同:勒庞质疑欧盟的出发点是“本土主义”——指责欧盟作为超国家侵犯了民族国家的利益;梅郎雄则从反对新自由主义的角度出发,质疑欧盟的紧缩政策,认为欧盟现行的以自由主义为宗旨的市场竞争机制忽略了公平,造成了强烈的不平等,号召就一体化的方式重新谈判,使一体化兼顾社会公正,否则便彻底退出欧盟,即“要么我们改变它(欧盟),要么离开它”。
概言之,在代表“人民”、反精英、反体制、反欧盟的共同点之下,勒庞的右翼民粹主义主要是代表法国人反移民,而梅郎雄的左翼民粹主义主要是代表社会中下层反权贵、反社会不公,其提出的向富人征收100%重税来弥补财政亏空等主张带有强烈的“均贫富”色彩。选民的地理分布明确反映了这种不同:统计表明,勒庞的选民主要集中在三大类地区,即法国北部以夕阳产业为主的老工业基地、南部地中海沿岸一带和偏僻的乡村地区:凋敝的老工业基地是法国企业外迁最多、失业率最高的地区;地中海沿岸是穆斯林移民最集中的地区;偏远乡村是被全球化遗忘的地区。梅郎雄的支持者则主要集中在以巴黎为代表的大城市,投票给他的主要是大城市的中下阶层。反之勒庞在大城市的支持率相当低,在巴黎还不到5%。
图为2017年4月23日,在法国巴黎,极左翼组织“不屈的法兰西”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右)参加竞选投票。法国民粹主义盛行的根源
左翼民粹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在本次法国总统大选中的同时上升,根本原因在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所导致的法国社会与经济环境的巨变,这种变化为民粹主义的蓬勃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以左翼民粹主义为例,伴随着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的横向拓展和纵向深进,法国同其他西方国家一样,经济与社会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在经济领域,一些传统的、低技能的产业逐步迁至劳动力成本相对低廉的发展中国家,取而代之的是服务业和尖端产业。经济结构的变化导致了社会结构和社会阶层的变动,传统的产业工人阶级日渐萎缩,而中间阶层逐步壮大,社会结构走向“两头小、中间大”的枣核形。在此背景下,左翼政党出于选战的需要,逐步抛弃了作为其选民基础的工人阶级,日益向中间靠拢,并推出带有新自由主义色彩的经济和社会政策,如削减福利、放松对市场的管制等,削弱了对在全球竞争中处于劣势的本国劳工的保护,与右翼的分野日渐模糊,政治辨识度越来越低,导致了传统左翼选民的失望和愤怒。法国总统大选的结果表明,梅郎雄吸走了左翼社会党候选人阿蒙近一半的选票,原本阿蒙是社会党内的激进派,也就是左翼中的左翼,即坚守社会党的传统价值观,强调公平,反对党内带有右倾色彩的改革,阿蒙是战胜了社会党内倡导自由化改革的改革派而在党内初选中胜出的,但是面对比他更左的梅郎雄时也只能甘拜下风,可见左翼选民对传统左翼政党的不满!
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持续攀升与全球化与欧洲一体化的关系更加一目了然:随着持续而深入的全球化和经济一体化,在日益开放的市场和日益残酷的国际竞争面前,越来越多的社会群体被卷入竞争中并被边缘化(如难以就业或失业等)或相对边缘化(收入减少、社会等级下降等),沦为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的所谓“输家”,与他们眼中深度参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并从中获益的精英在经济地位、社会身份等方面的差距不断拉大,这直接激发了他们对欧盟、对精英、对体制的不满和怨恨。
概括而言,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选民,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无法在传统的左右翼政党框架下找到利益代言和庇护,因此转而拥戴声称代表“人民”的民粹主义势力。不过,尽管主流政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民粹”的方式,无论是勒庞的,还是梅郎雄的,不仅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应有和根本之计,而且是危险的。因为民粹主义最大的问题在于(且不论其中祸患人心的成分),以“简单化”的方式来回应日益复杂且精细化的社会、经济问题,把“人民”作为终极解决方案。而事实上,“人民”并不是同质的,譬如我们在梅郎雄的“人民”中所看到的,“人民”内部有不同的阶级、阶层和利益,也必然会存在利益的对立乃至冲突,因此民粹主义者打着“人民”旗号的、含混不清的、带有非理性和乌托邦色彩的政纲在现实中是立不住脚的,必然会引发更大的混乱和危机。事实上,统计也表明,在支持民粹主义的选民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认同民粹主义的理念,之所以投票给勒庞或者梅郎雄,更多的是出于对主流政党的失望、愤怒和不满。
不过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民粹主义不是空穴来风,任何社会,一旦民粹主义盛行,那么必然表明该社会出现了问题,民粹主义越猖獗,问题就越严重。换言之,民粹主义既出自危机,同时也是危机的表征,所以作为民主的伴生物,民粹主义有“纠偏”的作用,即在汹涌的民意面前,执政者势必会反思哪里出了问题并努力寻求解决方案,进行必要的改革,特别是及时发现民众与精英之间的撕裂并予以校正,否则到下次大选之际,民粹主义依然会来势汹汹。
2017年法国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于当地时间7日上午8时(北京时间14时)在法国本土全面展开。由于时差关系,部分设立在海外领地和驻外使领馆的投票站已于6日提前开始投票。图为当日在美国洛杉矶,一名选民抵达投票点准备投票。(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责任编辑:徐海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