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上班的路上,我给赵耀打了个电话,约他来喝茶。
r r昨天晚上我回到家,打开灯才看到金泽在客厅里坐着,面色阴沉。只当他是祭祖伤怀,我便在他身边坐下,久久无话。两人沉默相伴,安静相偎。也许相契到深处便是如此吧,有话便说什么都是好的,无语便沉默多久也都是好的。
r你知道我今天上坟碰到谁了吗?他终于开口。
r除了姑姑还能有谁?
r赵耀。
r他去做什么?
r他便开始徐徐地说,赵耀如何告诉他那个东西,如何推断爸爸这么做的用意,在他表态不会要这笔钱时又如何给他看汇款回执单……
r那笔钱,还真可观呢。他苦笑:你怎么想?
r他的情绪如此滞重,想来颇为踌躇。那笔分红定是可观,若他心动,也在常理。
r你反正是一介平民,不用顾虑什么仕途风险。拿了也是可以的,以后尽可以衣食无忧。我忖度着,慢慢说。
r哦?原来你是这样的看法。
r不过是替你分析一下。
r这不是分析,这是侮辱。
r这严重的用词简直令我心花怒放。
r你知道我的本意,别上纲上线。
r我当时就对他说,我不要这种钱,也不会守这个约。还什么君子之约,不过是小人之谋!
r我在心里呵呵。古有城下之盟,今有坟前之约,也是别致。然而,当听到金泽说他痛快淋漓地把卡扔给赵耀时,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r仁至义尽?
r对。他说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金泽眼神黯淡地看着我:送走了姑姑,我一个人在爸爸坟前又坐了半天。你说,爸爸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r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我孱弱地解析着,脑子里却一直回味着那个词:仁至义尽。这个词常常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在此事上,这个信号印证的便是:无论是君子之约还是小人之谋,也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赵耀能迈出这一步,算是下了血本。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最大代价。而往往在仁至义尽之后,事情就会转到另一种走向。
r难道,赵耀欲动念对金泽出手?
r浑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
r可是,这真是太有可能了。也许,赵耀此后就开始下决心对金泽出手了。因为有一点可以断定,东西一旦出现,一定会抵达金泽的手中。所以他手里便握着一把刀,刀尖朝着金泽。只要有合适的时候,这把刀就会出鞘。甚至,他的出手可以和东西没有实际关系。东西出现,他会出手,东西不出现,预防起见他也会出手。找到东西不给他,他会出手,找到东西给他,他还会出手。总之只要金局提了这个东西并且给他看过这个东西,这就决定了他会向金泽出手。
r总有一个时刻,为了自己的一劳永逸,他一定会对金泽出手。更何况是在条件如此优厚的谈判也被金泽葬送之后。
r金泽有点儿危险了。
r金局,你一定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吧?可是,你真是愚蠢。你看看你做了什么?
r今天约见赵耀的目的,当然很明确:假装和他同流合污,让他的心态少安毋躁,对我保持着暂时的期待和信任。这就是我目前能为金泽做的,最有效的事。
r一看见我走进包间,赵耀就笑起来,笑声很大,却有些零碎,像散落了一地的算盘珠子。是的,每次想到赵耀,我都会想起算盘。整天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这真是一个算计之徒。当然我也经常在算计,也经常是个算计之徒。虽然他算计的东西和我算计的东西不一样,但因为金泽的关系,且同为算计之徒,我对他的算法也不得不有着某种嫌恶的兴趣。
r你还真快。
r唐小姐第一次主动约我,怎么敢不殷勤呢?他笑。
r你们的事,金泽昨天跟我讲了。
r哈,他对你,还真是交心呢。
r是很交心。
r你们两个,恋爱了吧?
r嗯。
r你还真行。
r电水壶吱吱地响着。
r你还打算再试试吗?
r算了吧,他那个傻子。
r我笑了笑:他就是个傻子。
r你们俩,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r不关你事。
r怎么能不关我的事呢?他笑:谈恋爱,交心,获得全部信任,在他拿到东西的第一时间把东西给我……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啊。和我息息相关呢。
r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偶尔瞥一眼对面那张机关算尽又筋疲力尽的脸。我突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看,其实他可以算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自己的为人行事,他有一套完美的要求。当司机的时候他要求自己是个好奴才,要把主子伺候得无微不至。当自己成为主子以后呢,也要完美地维护自己作为主子的一切利益,绝不允许有任何瑕疵或者失误。
r如果我找到那个文件交给你,你就踏实了吗?
r对。
r你对我就那么放心?
r我相信你。
r谢谢你相信我。
r——只是应时的台词而已。我当然知道他不相信我。他这样的人,那么没有安全感,注定很难去完全地信任一个人。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r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r我正视着他:你说过,不会让我白辛苦的。
r当然。你会赚一大笔。
r多少?
r他显然有些意外,愣了一下,又笑了一声:这么直接,我喜欢。你说个数。
r我的数,不大好说。我悠悠地喝着茶:当我听金泽说,你想要把那笔分红让他长长久久继承的时候,我对你真是佩服得很,觉得你真是大气魄。
r赵耀把掌中握着的茶盏慢慢放下来,又慢慢地抬起眼睛:你这小丫头,也是大气魄呀。怪不得这么沉得住气。你的真正目的,就是这个吧?
r我给他再添上茶,笑笑。
r早就该料到你想的是这个。怪我小看你了。你也是,怎么早不说?
r这块肉,起初你对金泽都不舍得割,我怎么好意思呢。只有等金泽不要了,我才能在后面捡呀。对不对?
r赵耀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幽不可测。看着,看着,突然开怀大笑。
r好吧,成交!
r他将茶杯举起,似乎想要和我碰杯,却又停在了空中:申明一下,只有找到东西,咱们的合作才真正有效哦。
r那是当然。找不到东西,说得再好也是白搭。我莞尔。
r要件谈完,总不好立马就走。那就再聊点儿别的吧。
r其实,我一直都有点儿难以理解,你和金局之间,怎么会到了这一步?方便说吗?
r现在咱们都成这么近的自己人了,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他淡淡道。给金局当司机的那一段他简略带过,自金局让他出来创业之后的事,便稍微详尽了一些。他说他按照金局的意思辞了职,组建了公司,费劲巴拉地折腾着。金局也果然说话算话,开始不显山不露水地扶持他。
r不显山不露水?
r他的语速不快,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拣择着:我开发的项目都不在金局所在的辖区。就明面儿上看,我的生意和金局毫无关系。这在官场上不过是个最简单的技术活儿。我在甲地,你在乙地。你的人来我的地盘我照顾,我的人到你的地盘你照顾。都可以在获益的同时掩人耳目相对撇清,说到底就是这样。
r我点头。不显山不露水。这个好。最聪明的扶持,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都是暗度陈仓的。能多暗就多暗,暗得不能再暗,才最安全。
r公司很快有了不错的利润,我也懂事啊,给他送了好处费。可他不要。他要分红。我给。他把我放到外头,不就是想让我当他的大钱包吗?随取随用,源源不绝。当然,他也该拿这钱,这个我没意见。可是后来他就过分了。他自我了断前找我过去,说上面的意思传出来了,他铁定没有好结果,他丢不起那个人,也不想受那个罪,想主动结束。
r“上面的意思”,这词让我想起了荀彧。这位曹营彼时的第一大谋士为曹操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曹操曾云:“天下之定,彧之功也。”称其为自己的张良,并结为儿女亲家。建安十三年,曹操率十万大军征讨孙权,荀彧原本随军而行。因不适应淮南的气候,病倒后被留在寿春,曹操继续进军濡须。据《三国志》中《彧别传》记载,之前荀彧曾试图和曹操面谈,被曹操“揖而遣之”。交战期间,曹操得甜酥两盒。吃了一口,感觉味道不错,就在盒子上题了“一合酥”三个字,吩咐把众将叫来分享。众将至,不见曹,只见桌子上的食盒,不解其意。主簿杨修打开食盒,吃了一大口,告众人:一合即为一人一口——这故事众所周知。另一盒酥呢,曹操命赐给荀彧。荀彧接到此物,打开后发现空空如也,从此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左思右想之后,终于选择了自裁。
r他,是栽在了什么事上?
r他没说,我也没问。反正不是在我这儿。我这儿没问题。其实也不用问。土地上的事儿,油水太大了。招标,更换土地性质,提高容积率,还有银行贷款……牵扯上的关系千头万绪,错综复杂,随便碰碰都是红线,哪一根儿漏了电,都能把你电死。
r我默然。他说得没错。
r就是那最后一次见面,他跟我说,他死了以后,我要把他该得的好处都给他儿子。他是疯了吧,这种好处还有子承父业的?我不答应。他就拿出了那个文件。我们俩交易的所有证据他都有,录音,视频,转账凭据……其实我手脚很干净,每年的财务审计都没有问题。只要不内讧,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绝不可能被别人发现。
r他说,要我听话。他活着,我听他的话。他死了,我还得听他的话?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你说,我能不能继续听他的话?能不能?他的驾照都已经失效了,还想指挥我这辆车,你说他可笑不可笑?能行吗?这能行吗?
r茶已经冷了。我看了一眼他几乎狰狞的脸,开始烧水。
r 该了。r他微微一笑:现在,你理解了吗?我这是在进行起码的自我保护。
r理解了。
r那就好。他的杯子递了过来:理解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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