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小泽就像看见了他爹,我兄弟。这爷儿俩是一副脸,不管他们多么不能照脸儿。打小就听老人们说,谁和谁不对劲儿,就叫作不照脸儿。这爷儿俩就是不照脸儿,可再不照脸儿也是一副脸儿,胎里带的性子也一样的倔。当爹的不倔,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最后是那样的死法。当儿子的不倔,也不会是一条道走到黑,铁了心要当厨师。没办法,这就是嫡亲的亲爷儿们啊。
r r总是想起和我兄弟见的最后一面,一闭眼就想起来,怎么都忘不了。要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拼了命也得留住他。可谁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呢?人没有前后眼。
r我只这一个兄弟,他也只我这一个姐,要说该是很亲的,也真的亲,可搁我来说,也就是心里亲,面儿不亲。心性隔得远,面儿就难亲。我从小到老都在一个小地方,守着小地方的规矩。他是越走越远,行的是大地方的格式。我们姐弟俩就像两条路岔开了道,我慢慢地看不见他的稍儿,他也慢慢地忘了老家的根儿。兴许是这样吧。
r那最后一面,现在想来就是突然。不年不节的,他就进了门。我给他冲了碗鸡蛋茶,他也没喝两口。俩人就对坐着,说些闲话,你撂一句,我撂一句。
r鸡蛋也不能多吃,都说蛋黄胆固醇高。他说。
r也没多吃。一天一个。
r哦。
r咋有空回来了?不忙?
r不忙。你咧?
r也不忙。回来有啥事?
r也没啥事。
r晌午吃啥饭?
r刀拨面吧。
r刀拨面我还算拿手,只是做起来有点儿啰 唆。先要和好面,醒好面,然后擀成面胚,把面胚再层层叠起来。到了用刀的时候,要紧握刀柄,让刀刃跨在面胚上,由远及近下刀,一切一拨,刀起刀落如斩蚕丝。切好的面随即下锅,三翻两滚,把面捞出来,条条散离,不连不粘,再配以青葱红椒,热油激淋,那种爽滑劲道,没法子说。以前我常做,如今嫌麻烦,轻易不做。再说牙口不好了,嚼着也嫌费劲。没想到他还惦记着。亲兄弟开口了,那能不做?
r中。
r 呆相。r傻看啥?
r我来和面吧。
r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多少年前,他在白案上也是有点儿功夫的。
r你还中?
r他没搭腔,去洗手。我就把面案让出来,去街上买菜。买菜回来,再到厨房一看,老天爷,他和了满满一大盆面!
r咋和恁多?
r水跟面老弄不匀,就成这了。
r我哭笑不得。手生就是这呀。
r没成色!我骂他。
r真没成色。他也说。他的脸上还沾了些面,有一点儿面还扑进了眼下的皱纹里。我的兄弟,他也老了。
r我凑近他的脸:眼里咋红红的?哭了?为这还犯得着哭?
r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出了厨房。
r我揪出一小块面,开始忙活。一直等到面做好,端出来给他,他却只吃了大半碗。
r一碗面都吃不了?
r吃不动了,是真没成色了。他说。
r今儿走不走?
r走。
r歇晌不歇?
r不歇。
r那你坐着,我去歇晌。
r姐。
r他叫我。我看他的样子,该是有事。
r有事就说。
r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你拿着。
r我有钱,不要你的。
r 小泽的。r那你给他。
r你先替他收着。
r也是,小泽是个有一块花两块的败家子,不能把啥都给他。我接过来。卡汗津津的,他是一直捂在手里的吗?
r你咋不替他收着?我猛地想起了这茬。
r现在这形势……你先拿着。
r我只好拿着。
r姐。他又喊。我觉得纳闷了。他从来没这么勤地喊过我。我又坐下来,看见他的手揣在口袋里,一动一动的。
r还有啥事?
r我想去坟看看。
r不清明不寒食的,去坟干啥?我怪他。
r心里难受。他说着,眼里憋起了泪花。
r那去了不是更难受?!我来了气,吵起他来。不论他在外头是个啥人物,在我这里,他就是我兄弟。我就是看不得他这种没成色的样儿。是,我也知道不容易。听说现在的形势紧,但凡是个官儿,都在担惊受怕。可在外头混世界,哪有容易的?哪能总是容你吃香喝辣耀武扬威?享得了福,就得受得了罪,堂堂一个男子大汉,哪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打倒了?!退一万步讲,就是你有了错,组织上要惩罚你,那你也得骨头硬硬地接着,这才是你的本分!
r我就是用这些个话责骂着他,教育着他。他一声不吭地听着,泪花也没了。似乎是听了进去。
r姐,你说得对。末了,他没有分辩一句话,乖乖巧巧地说。这倒把我的心给一下子说软了。我的泪掉了下来。
r那,我走了。他说。
r我就这么撵走了我的兄弟。听到他凶死的信儿,我脑子里蹿出好多过去的事儿。我打小就脾气暴,有一年过年,他哭闹着要穿新衣裳,我打他,打得屁股上红红的巴掌印儿,几天不散。“要有志气!”我跟他吼叫。那些年,家里事事不如意,总是低人一头:一是成分不好,二是我不争气。我的腿脚现在虽是看不出来什么了,那时候却还是很带样儿。三是他抽条迟,十岁时在同辈人里还是小个子。有了这几样短处,就有小孩子欺负他,编成曲子骂他:“爹是厨子,姐是瘸子,地主崽子,是个矬子!”那些孩子们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弓起背,像骑马一样骑他。有一回,他一身土一手血印子回到家,憋着气不说话。我让他哭,他不哭。他说:“我长大了要骑他们!骑死他们!”
r爹说,人身体里有毒,就得排出来,不排出来,就会有病。人心里有毒,也得排出来,不排出来,也会有病。兴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了想当官的心思吧,就成了官迷,就中了想当官的毒。官大一级压死人嘛。能多往上爬一层,就能多压一层人,一层一层这么上去,就会有瘾吧。可是,我的傻兄弟啊,人常说:挣钱多少是个够?你就不想想:官当多大是个够?你就是当个省长又能咋地?
r不想了,想得头疼也想不透。
r他死了以后,把他火化完,我和小泽把他的骨灰盒埋进了祖坟。我看到爹坟前的乱草都被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才知道,他那天还是来了坟地。一个人。
r他肯定也是想不透。要是想透了,他最后也不会走上那条路。
r我的傻兄弟,说到底是个可怜人。如今他死了,最可怜的就是我傻侄子小泽。没爹没娘,我就是他的亲。他的大事,我得替他操着心。听他说谈了个对象,还住在了一块儿,我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有了伴儿就不那么孤单了,忧的是如今这世道横七竖八没个章程,对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面貌品格,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我有空就勤着往郑州跑,一心想见见那个姑娘。这一双昏花老眼穿针引线虽是不济,看人却还算是有些准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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