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菜对我而言,是一件心爱事。可能正是因为对做菜这事过于心爱,我从不轻易为别人下厨。我不想让人把我当成厨子。厨子,这称呼可真够难听的,鄙俗之气扑面而来。我曾经一万次地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到饭店掌勺,碰到有人敢这么叫我,我一定把刚出锅的紫菜蛋花汤浇到他的脸上,然后撒手出门。
rr说句矫情的话,做菜这件事,对我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挣钱。一想到用它来谋生,我就觉得难受。我宁可去干点儿别的,来养着这件心爱事。
r是不是有些变态呢?
r今天为唐珠下厨,是有点儿心血来潮,却也不全是。明天就要离开,她为我做了这么多天菜,我为她做一餐,也是应该。再说她也值得一谢。也是奇怪,虽说我认识赵耀的时间比认识她要长,她认识赵耀的时间也比认识我要长,可是我们还是选择了更信任彼此。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
r四个菜:荸荠炒木耳,清炒小白菜,西芹炒百合,紫苏蒸鱼头,汤是莲藕花生煲猪骨汤,粥是红枣桂圆黑米粥。刀工差强人意,味道却也还行。眼看已经进入了初秋,秋燥伤人,百合、红枣、桂圆都养胃生津,是最适宜的秋菜。紫苏尤其配得得意。紫苏辛温,理气宽中,解毒祛湿,既可入药,又可食疗,配鱼头自然也是极好的,使得鱼头更加鲜香软滑。
r除了能可心可意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对我而言,做菜这件事儿最大的魅力就是有意思。各种食材,千变万化,千搭万配,变幻无穷,然而这变也还只是它的壳,它的核可是铁打的江山,那就是它的物性。爷爷说,所有的食材都有物性,物性不会说话,它也不用说话,它的颜色,气息,质地都明明白白地在替它们说话呢,说的还只能是再实不过的实话。只有先懂得物性,你才能把食材做好,因为物性是食材的生命。好好寻思一下你就会发现,许多东西的物性本来就是一个自洽的世界,比如西瓜瓤上火,西瓜皮却去火。瓜皮翠衣苦夏宝嘛。橘子肉上火,橘子皮却去火。十年陈皮贵似金嘛。所以老祖宗留下一种说法:“以物循性,以性循法,以法循烹。”
r小时候,我常跟爷爷去买菜。爷爷只去专门的面店买面,专门的青菜店买青菜,专门的鱼店买鱼……不约而同,那些老板就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爷爷。他们说,爷爷是最懂物性的人,把这些好东西给爷爷,就是给了对的人,这也才不会糟蹋好东西,因为这些好东西在爷爷手里会做到最好。不,他们给爷爷的价钱一点儿都不高,都只是成本价而已。他们说和钱没关系。他们不会多赚爷爷的钱。他们在意的是:爷爷承认了他们的好东西是好东西,这证明他们也是行家。他们就有资格在业内骄傲地宣称一句:老王爷都会在这里拿货呀!心里倍有底气面儿倍有光,这就够了。
r懂得了物性,也就掐住了食材味道的关键。食材的好味道有两种,一种是简单的,原则是食材的本味就很好,很完美。你吃了就知道,哦,这是大白菜的味儿,这是小白菜的味儿,这是春荠菜的味儿,这是夏荠菜的味儿,这是土豆的味儿,这是山药的味儿,这是红薯的味儿。这些味儿很单纯,厨师要做的是体现出它本来的美味,让你吃了它就是一个感觉:好吃!
r另一种是复杂的。这种食材的味道往往很个性,它的优点很鲜明,缺点也会很鲜明,像羊肉的膻,猪肉的腥。它们有缺陷,需要把这种缺陷去掉,也就是给食材扬长避短,这就得用调味料来平衡和协调,越突出的个性越得平衡和协调。就像一座好房子,你就那么一栋,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郊野地里,有什么意思呢?得有溪水,有园林,有草地,推开门也得有左邻右舍,这房子的好才能扎下根来,成为能亲近交往的好。不过千万不能忘了,调料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主料服务,就是为了让主料的味道更好,所以一定要用得适度。当你吃到某道菜觉得调料太重的时候,如果不是厨师水平有问题,那一定就是食材本身有问题,肯定是不够新鲜了才会需要重调料来遮蔽和哄骗食客,对,就是遮蔽和哄骗。调料是为了衬托和修饰主料,而不是遮蔽和哄骗。这是一条根本性原则。
r还有一条根本性原则:加入调料的目的是为了让食材的味道丰富,但这丰富绝不等同于混乱,一定得很有层次很有秩序。要做到什么程度呢?你要细细回味,你要再三品味,你会觉得它不仅仅是好吃,它还耐品。你会觉得它不单薄,它是有宽度和深度的。如果拿女人来比较,味道的简单之美就像是小萝莉,味道的复杂之美呢,就像是徐娘半老。
r突然想起了唐珠。想起初识时她背“乐泮思水”的样子,她在小花圃里种菜的样子,她聊起河水雨水泉水的样子,用那句“好在咱们还是略有不同,我有工作”呛我的样子……她初看很简单,像小萝莉,处起来就觉得复杂,有点儿像徐娘半老。这个女人,需要反复琢磨和品味。要说美,她也不算多美,我见过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她也就是个中人之姿,是因为她有些和年龄不符的见识吗?这也只是让我多看一眼罢了,不,不止一眼,那天晚上,她在天台上一丝不挂的时候……呵,瞧我这点儿出息,这么心有邪念。
r不过,怎么就是邪念了呢?她单着,我也单着,我惦记惦记她,怎么就是邪念了呢?
r晚上7点钟,央视新闻联播的序曲伴宴,佳肴上桌。开餐之前我换了衣服:深蓝西装,浅蓝衬衫,正蓝领带。三种蓝如三重唱,既整体一致又层次丰满。
r 忘倦。”r你的贡献是早菘。我的贡献呢,就是这两瓶拉菲古堡干红,我目前最贵的财产。和你分享它们,还真有点儿心疼。我说。她抿了一口,问了一句最俗气的话:多少钱?我说我也不知道。回头查一查,你出一半哦。她白了我一眼说:我是被迫陪酒好吗?用小费抵了。
r开始吃菜。她只是吃,不评价。我只好问:怎么样?她筷子不停地答:比我想象得好很多。五年前本人已经持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二级烹调师证。我得傲娇一下。哦?她看样子挺意外:真不愧是跟着厨师爷爷长大的。你知道我爷爷?我也很意外。她说赵耀跟她提过,如此这般。我握着酒杯,静静地听完,不由冷笑道:原来在他的版本里,我家是这样的。
r不是这样吗?
r我说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说,可爷爷的历史却不能如此轻飘略过,值得郑重详解。爷爷他老人家岂止是手艺不错?他十二岁就开始学厨,解放前 ,在开封“又一村”,赫赫有名的业界泰斗赵廷良、苏永秀他们都在那里主厨,爷爷聪敏好学又肯下功夫,结结实实得了他们的真传。1949年开封解放,他在街头支锅给邓子恢做饭,他说高兴得勺子都在跳舞。解放后他参加全省名厨技能比武大赛,得了第一名,人称金状元。省委招待所多少次想调他进去,他都不想去,嫌不自在。后来就被省委硬留了下来,先当热菜组长,后来成了厨师长,又成了总厨师长……很多国字号的人都夸过他的手艺,陈煮鱼,酒煎鱼,沙锅香肉,都是他年轻时候打出来的招牌菜。爷爷名讳单字旺,烹饪界称他为旺爷,后来又称为王爷,老王爷。你说,他怎么可能仅仅只是手艺不错?以爷爷在业界的地位,要是不想退,他可以一直做下去。可是他六十岁那年有了我,他就退了,说想含饴弄孙。他不喜欢郑州,就和我在老家待着,我就跟着爷爷长到十五岁,直到他死。
r所以他们都叫你小王爷?
r打住!我现在脸正红着呢吧?爷爷越厉害,就越显着我无能。我给爷爷丢人了,我给他丢人了……我听见自己的话语末梢带着颤音,袅袅消失在空气中。很想爷爷,锥心刺骨地想。
r对了,你们在楼上见面后是什么情形?怎么没听见你们的动静?她很知趣地引出新话题。
r先是大眼瞪小眼,然后就是几句话,那会有什么动静,难不成还会打一架。
r说了什么?
r他说想看看要不要给我添什么东西,怕我客气不好意思提,只好自己来看。我告诉他,不必解释。他的解释我不相信。就这些。
r你不好奇他在找什么?
r好奇。但他要是不告诉我,我也就不问。让好奇归于好奇,秘密归于秘密吧。我举起酒杯,晃着杯里的红酒:有一点儿可以确定:他感兴趣的东西,一般我都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他要真找到了拿走了,那也无所谓。
r为什么这么确定?
r我认识他太久了。金局的司机,跟金局行事风格很接近。我呷了一口酒。风味浓郁,酒体丰满,酸度怡人,清新明快,真是好酒。这好酒,是两年前爸爸给我的。
r金局。爸爸在世的时候,我就常常以如此讥诮的口吻称呼他。现在,这个称呼脱口而出,仿佛他还活着。就着一口接一口的红酒,我简述了赵耀和我家的渊源。司机对领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做司机时的赵耀几乎成了我家的一分子,不但把车开得妥妥帖帖,把金局伺候得舒舒服服,还三百六十度无缝隙为我们家打理一切,连油盐酱醋手纸牙签都不曾忽略。金局任国土局局长后赵耀下海去做房地产,虽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赵耀却似乎总在树荫外站着,和大树没有什么牵扯。金局出事后,根根梢梢带出了好多人,他却如去污粉擦过一般洁净。也正因为此,我才以为他纯粹是出于旧情来帮衬他,没想到他还是有所图谋。
r金局没有留给我什么昂贵的东西和阔绰的资产,以土豪的标准来衡量,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我说:我知道很多人都不信。
r我信。
r为什么?我还曾经不信你来着。
r不为什么。
r我笑起来:真难得。还有人信。
r她也笑。
r 兴趣?r听赵耀讲过你家的事儿后,对你家的人有点儿好奇。
r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r你想多了。
r暖意渐浓,伤感亦渐浓。唉,这么打牙斗嘴 的,都有些像朋友了。可是,难道不已经是朋友了吗?比一般的朋友更朋友。
r我什么都没有……我重复:以后恐怕也没有什么女人会喜欢吧?我举起酒杯,透过杯子看着她:对吧?
r她微微笑着,和我碰了一下杯:高和帅,还是有的。
r我也笑。这个女人,真灵透。没错,高和帅我还是有的,只是没有富。而有意思的是,富这个字,恰恰在高和帅之间,可见是多么核心的支撑。这简直就意味着,如果没有富,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
r准备去哪儿住?
r那么多房子都在出租,哪儿不能住。
r你家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
r不要。我不想回那儿住。像被这个建议蜇了一下似的,我快速反应。
r总有一天得回去。
r可以把它卖掉。
r卖掉也得你经手,你也总得回去。你总得去面对它,至少一次。她看着我的眼睛,那眼神深不见底:只要能面对一次,就能面对两次,三次,无数次。
r不想面对。
r迟早要面对的事儿,拖延也是徒劳,不如早早面对。
r真扫兴!我刷地站起来。
r她依然气定神闲地看着我:我原本就不是个助兴的人。
r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我重新坐下来。好男不跟女斗呗,况且自认识她以来,她确实经常用言行来证明着自己就是个扫兴的人,得习惯她,宽容她。如果拿食材来比照的话,她这也算是一种物性吧。我也得“以物循性,以性循法,以法循烹”?……好吧,邪念又来了。
r 扫兴。r我这几天出去找工作,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了,就是个废物。
r去做厨师不行吗?
r不行。我回答得又快又重。
r为什么?既然你得过爷爷的真传,自己也那么喜欢做菜。而且很客观地评价,就今晚的几道菜来说,味道还真不错。我觉得……
r闭嘴!我控制不住地厉声呵斥:你以为随便这么做几个菜就可以去当厨师了?十万八千里!我只会吃,只能吃!要是这点儿本事就觉得自己能当厨师,那就是不要脸!不要脸!
r她果真闭嘴,静静地盯着桌子。看来今天又是不欢而散。少顷,我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好好休息吧。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r晚安。她冷冷地应着,起身开始收拾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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