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纪录片中的感性
感性,是人根据外在的表象而产生直观感受的能力。它建立在人的感知能力基础之上,当不同的人接触到数量、大小、颜色、形状或其它性质不同的事物时,会产生千差万别的感受。
正如美学家鲁道夫·阿恩海姆在《视觉思维》中指出的:“在视觉和听觉中,形状、颜色、运动、声音等等,很容易被接合成各种明确的和高大复杂读样的空间的和时间的组织结果”。纪录片是以真实生活为素材而进行创作的影视艺术,导演对生活中真实素材的选择与运用,直接影响着纪录片的艺术效果。
空间像一个巨大的磁场,直接影响着观看者与栖身之内的人。曾获多个国际奖项的纪录片《归途列车》,以农民工的家庭故事为题材,该片开场便是一段广州火车站春运的场景,人头攒动、混乱嘈杂。我们看到,在春运时期的火车站里,没有个体只有群体,人人都被庞大的人流挤来挤去,像无根的漂浮物,向往回家却总是身处异乡。因为背负着太多沉重的压力,他们的内心就像这巨大的车站一样嘈杂混乱,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色彩是另一个有着鲜明象征意义的符号。上海纪实频道的纪录片《红跑道》,讲述了上海某少年体校一群练体操的小运动员的故事。该片开篇就以大片的红色入镜,红色象征着生命与希望,就像这群训练中的孩子般充满朝气;红色也是国旗的颜色,代表抗争与牺牲、顽强地追求胜利。就在这条有着如此多复杂含义的红跑道上,我们看到稚嫩的孩子们含着眼泪,挑战自己的极限。片中有一个三分钟的长镜头,两个小女孩在单杠上比拼耐力,两分钟过去了,一个女孩在哭泣,另一个仍痛苦地坚持着,这个镜头在满满的红色背景下,产生了一种催人泪下的力量。红色也是最中国的颜色,红色赋予了《红跑道》独特的美感和深厚的内涵,导演干超借着这群孩子讲述了一个中国人的寓言故事。
除了空间和颜色,在纪录片中能影响人直观感受的元素还包括时间、声音、影调、运动方式、构图等等。在拍摄实践中,导演具体选择什么样的感性材料,最终取决于人物、故事和情感的需要。视听语言和文字语言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是思维带动感受,而前者是感受带动思维。一部好的影视作品,往往能超越语言和文字,即使观众听不懂纪录片的语言,也能通过纪录片的声画组合,体验到相同的喜悦、愤怒、恐惧、舒适、爱惜等人类共通的情感。
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因此,无论在文字作品还是在影视作品中,要巧妙地借助各种感性材料,去碰触观众的灵魂,并使观众产生独特的审美感受。
二、纪录片中的理性
西方哲学认为,理性是人类具有的依据所掌握的知识和法则进行各种活动的意志和能力,相对于直观的感性,经过判断、分析、综合、推理后得出结论的理性思维,更受到人们的重视。
纪录片与家庭录像、摄像头一样,都是对真实世界的客观纪录,但前两者只是一种碎片化、私人化或者特殊用途的影像材料,而只有对客观事物有了创造性的、高于生活的独特表达,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纪录片。正是因为纪录片创作中理性的存在,使观众可以建立和增强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和了解。
传达道理、表情达意,是艺术创作中理性的重要功能。对注重个性化表达的纪录片来说,传递导演对世界及外部事件的态度,是纪录片与生俱来的责任,观众也会自然而然地循着各种线索,去感受导演在纪录片中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但区别于新闻片、专题片直接、硬朗、简洁的表达方式,纪录片中的表达更为含蓄、细腻和柔软,美好的思想不用刻意张扬,而是通过细微的表象折射出来。曾获得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奖的纪录片《我的诗篇》,讲述了一群打工者诗人的故事。他们不善言辞,行走在城市的边缘,而该片只是冷静地讲述他们各自的追求和困惑,这种冷静与诗歌中巨大的情感能量形成了强烈反差,拍摄者把对当代工人生存境遇和精神世界的同情与思考,都巧妙地融进了一首首风格迥异的诗歌中。
客观规律是理性的另一层重要含义。艺术创作绝不能为了艺术而藐视自然规律,生拉硬扯,胡编乱造,对以真实为灵魂的纪录片来说更是如此。为了拍摄真实的中国乡村,纪录片导演焦波带着团队在山东杓峪村和村民同吃同住了一年多,拍摄了超过1000小时的素材,最终完成了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片中以玩音乐作为精神食粮的农民,学历低但出口成章的大婶,一心想走出乡村的青年人,四处扑火却处处尴尬的村支书,这些活灵活现的人物都来自于生活本身,即使是拍成电影都很难编得这么精彩,因此没有对真实生活的长期体验和观察,就不可能产生出色的纪录片作品。
艺术创作中的理性还包含了“度”的概念。德国戏剧家莱辛强调文艺作品中的情感应该有“度”,毫无节制的表露只会令人反感。
广州市广播电视台纪录片中心出品的纪录片《伴我高飞》,是国家广电总局“双百计划”重点扶持纪录片项目,讲述的是因意外受伤导致高位截瘫的滑翔伞运动员大河,在亲友们的帮助下重返蓝天的故事,在2016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中获得“金红棉”最佳纪录长片提名。片中有一个1分钟的长镜头令人印象深刻,主人公受伤后独自坐轮椅经过医院里一条长长的通道,在半途中摔倒在地后艰难地爬了起来,这个长镜头画面没有配多余的解说,没有配煽情的音乐,只有现场的轮椅滚动声、摔倒声、人拼尽全力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这些已经足以让观众深刻地感受到主人公坚强的性格与他所面临的困境,不着一字的隐忍与留白,却传达了饱满有力的情感。
三、感性与理性的冲突和交融
影视作品中人物身上感性与理性的冲突,往往是最引人入胜之处。如果创作者能牢牢抓住这种冲突形成的起源、发展和最后爆发,就能在拍摄中深刻捕捉到人性深处的真实面,并能通过各种视听手段呈现到纪录片中,从而使纪录片对观众产生巨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获得2016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金红棉”奖年度最佳纪录片的《我只认识你》,讲述了上海一对老年夫妻相依相伴的故事,得益于导演在创作中把握住了主人公内心的矛盾,该片充满温情而又发人深思。年近九旬的男主人公树锋,必须做出艰难的抉择,是将爱人味芳一个人送进阿尔茨海默病的专门护理机构,或是两个人一起住进养老院,或是勉强挺着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独自在家照料她?这种选择令树锋几度辗转。从感性上说,他希望继续像以前那样和爱人相濡以沫,但从理性上说,他已没有能力再守护她。《我只认识你》通过这个暖心的故事告诉我们,这不止是一对上海的耄耋老人的困境,在全球老龄化时代到来之际,如何让每个老人都能度过快乐而有尊严的晚年,是值得每个国家或是个人深思的问题。
在纪录片《伴我高飞》中,紧接着医院摔倒长镜头的是主人公情感的一次爆发。主人公的自述一开始还比较平静,“你自己不能走的时候,就会观察别人在走,觉得他们能走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确实有很多事情我做不到了!”说到这里他难以抑制地埋头哭了起来,这也是整部片子里一直表现得坚强乐观的大河唯一的一次情绪失控。前面充满压抑感的长镜头,为这次爆发积蓄了能量,穿过医院的长廊后,一直被大河埋藏在理性外表下的脆弱情感,终于得到了一次充分的宣泄。纪录片中的另一次激烈冲突发生在大河试飞时没有遵守飞行纪律之后。大河在第一次用轮椅飞行时,忍不住又像受伤前那样不按预定轨迹降落,结果被朋友们严厉批评。朋友们都想帮助大河实现心愿,又不能让他像以前那样冒险激进,因为稍有疏忽都可能会带来可怕的意外。经过这次冲突,大河也明白现在的自己已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接受新的飞行方式才是接受真正的自己。
画虎画皮难画骨,视觉艺术最难的就是刻画人物和情感。在纪录片创作中,创作者应该在理性表达时有的放矢,在感性表达时有张有弛,并尊重人物的真情实感,如果为了主题需要就随意地拔高或踩低,不尊重客观事实往往会使主题单薄,缺乏说服力。《伴我高飞》中,大河还有自身性格中的矛盾,他想复飞与家人担心安全的矛盾,他既想复飞又担心失败的矛盾等等,每种矛盾都是感性与理性的一次较量,每经过一次较量,主人公的终极目标就更加清晰,故事情节也被向前推进一步。直到最后,感性与理性会交融到一起难分彼此。
在纪录片创作中,如果只有感性而缺少理性,拍得再美的纪录片也会流于浅薄,而如果只有理性而缺少感性,思想再深厚的纪录片也会缺乏感染力,难以引起观众的共鸣。只有当感性与理性这一对矛盾的命题,在纪录片中如舞步般和谐地交融在一起,纪录片才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作者单位:广州广播电视台/责编:丁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