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逆子”吴兴国他被英国人视为来自东方的劳伦斯·奥利弗,他用西皮二黄唱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甚至还唱荒诞派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他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李尔王》改编成京剧《李尔在此》,自导、自演,一人分饰10个角色;他和他的作品应邀前往美国、德国、法国、日本、新加坡、韩国等许多国家和地区演出,在国际上反响巨大。著名作曲家谭盾称他“是最棒的,全方位、跨领域的;他是前卫的,他走在很前面。”他被广泛赞誉为“世界级大师”,然而,在台湾,老一辈京剧人都骂他是“京剧逆子”。他,就是台湾戏剧人吴兴国。
“传统给了我自信”
2017年5月,台湾当代传奇剧场在创始人吴兴国的率领下莅临天津,带来该团的代表作《欲望城国》。在此之前,吴兴国在天津大剧院进行了名为《乘欲望之翼—翻转传统,飞向世界舞台》的主题讲座。期间他接受记者专访时说,“用京剧来表现莎士比亚笔下的欲望与人性,不是‘反叛’京剧,而是从中看到了台湾京剧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敢到世界舞台上去‘撒野’,是因为传统给了我自信。”
吴兴国现任台湾艺术大学表演艺术研究所教授,为台湾少数横跨电影、电视、传统戏曲、现代剧场以及舞蹈界之全方位表演艺术家。被大众所熟知的是,吴兴国曾参与拍摄过《诱僧》、《青蛇》、《谁主沉浮》、《宋家皇朝》、《面引子》等14部经典电影作品,电视剧则有《情剑山河》、《长恨歌》等代表作。
然而,吴兴国真正热爱并认可的,还是舞台表演。
出生于高雄的吴兴国很小就误打误撞成为一名梨园弟子。他出生时生父已殁,母亲手握身为高级军官的外祖父令其投靠时任高雄要塞司令官彭孟缉的一纸介绍信,随着国民政府军队从故乡安徽败退来台。正因如此,他被命名“吴国秋”。这个生在国家兴亡之秋的外省男孩,小学毕业后,因为生活困顿别无选择地进了当时台湾第一所正规办学的戏剧学校—私立复兴剧校。
复兴剧校的创办人王振祖被称为“票友界的梅兰芳”。当年蒋介石被逼在庐山下野的时候,王振祖特意带着戏班到庐山为他演出。在剧校里,吴国秋的名字也被改为吴兴国。
8年坐科,如蹲大狱。剧校条件很差,学生们饿得晚上去食堂偷馒头。练功练不好要被打,泪水和汗水把脚下的地毯全打湿;唱错一个字,要被打四下手心,一天下来,手都几乎要被打破。一个人练好而别人练不好也要被打,老师们相信这样能凝聚团体意识。因为怕被打,吴兴国每天埋头练功,来不及想喜不喜欢。在严苛、残酷的京剧教学里,责骂体罚是家常便饭。
吴兴国曾这样回忆科班的景象:“每日清晨4点半就被棍子从床上打醒,起床后,跟老师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吊嗓子,然后回校练习翻筋斗的毡子功,倒立20-30分钟。”
经历复兴剧校炼狱般的生活,吴兴国尝遍辛酸,也听尽戏词里唱的悲欢离合。受伤、挨打、流汗、流泪生活久了,终有一日,吴兴国在戏里听出了情分、辨出了自我,成为学生中“最早开窍的人”。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眼泪,一下子跟你的戏剧结合了,跟你所演的历史沧桑、悲凉人物全部结合。”那是吴兴国迷上京剧的一刻。随后,他成为复兴戏校第一个被保送进文化大学的毕业生,大学期间他接触了大量的西方戏剧原理,从那时起,传统京剧和西方现代戏剧在他心中的激荡就从未停止过。
结缘云门,打开艺术之门
20世纪70年代的台湾,京剧作为国粹已经式微,披头士、鲍勃·迪伦代表的流行文化来到台湾人的生活当中。当时台湾社会的文化主旋律,除了官方“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方针之外,陈映真、林怀民等人开始从乡土立场掀起台湾新一轮的文化革新运动的思潮。
那时的吴兴国已通过复兴剧校被保送入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他所在的专业虽然是国剧组,却也要求学生接触西方戏剧,如希腊悲剧、莎士比亚、莫里哀以及现代主义作品。吴兴国因此认识了和京剧完全不同的世界。
学戏的日子很辛苦,辛勤地苦练,却无法挽回京剧观众的日益流失,京剧剧场渐渐“门前冷落鞍马稀”。西皮、二黄依旧韵味无穷,只是再难成为现代社会声乐消遣的主流。
“当年在台湾,看过莎士比亚的人比看过京剧的人还要多。更何况有了电视,大家不用花钱,不用跑路就可以在家里看到一切,那京剧还有什么希望呢?”吴兴国这样回忆当年前途无望的苦闷。
真正给予吴兴国启发的,是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云门舞集创立于1973年,第二年,21岁的吴兴国即经由文化大学老师推荐,进入这家台湾第一个专业舞团成为舞者。
从京剧转行跳现代舞并非易事。仅仅要穿紧身裤和女演员有肢体上的纠缠,就似乎要了吴兴国的命。苦行僧般的京剧学习,以及中华传统文化的浸泡,让吴兴国无法身心放松。有一次跳《乌盆记》,有个动作是扑上去、倒地、抱住女主角的腿,结果排了很多遍,就是不到位。林怀民火了,指着吴兴国问:“你是演员吗?是的话,跟我学!”于是他一下子冲到窗口,打开窗户对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大街撕心裂肺地吼:“啊…………”弄得楼下的人以为楼上失火了。但是吴兴国不敢做,因为他在古典的氛围里浸淫已久,含蓄、儒雅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京剧里连悲愤也是内敛的。
云门舞集的4年,打开了吴兴国的艺术大门。这个自由的现代舞团渐渐将吴兴国身上京剧的枷锁打破,使这个本来要成为台湾新一代京剧武生的青年人摇身成为第一批开眼看世界的中国舞者。多次出访欧美的巡演,更是让吴兴国接触到了对中国元素感到兴奋的西方观众,跨国界的艺术概念在他脑中开始形成。
精神上“认祖归宗”
京剧扎实的基本功训练,让吴兴国在云门舞集里很快如鱼得水,一度成为舞团里除了林怀民以外最大的明星,挑梁主演了云门20世纪80年代的代表作《白蛇传》、《奇冤报》等作品。
大学毕业后,吴兴国去服兵役,因有京剧的专长,他又顺利进入军中“陆光”剧团,很快成为当红武生。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后来的师父周正荣。
周正荣为台湾伶界四大著名老生之一,出生于1927年。在战后迁台的伶人中,周正荣为艺术地位最高的老生,对传统“道地”的坚持六亲不认,在梨园里有“周疯子”的封号。正因心性相近,他一眼相中了剧团中的吴兴国,他欣赏吴兴国的灵性与潜质,也认同他骨子里一如既往的孤傲专注。
京剧演出十有八九是武生在前,老生压轴。散场之后,剧团里的头牌老生周正荣总会找机会在吴兴国身边不紧不慢地念叨:“你认为跳舞可以跳几年?舞蹈是西方过来的,你没有想一想,你从小学的是武生,传统戏剧真正的精华都在老生里面,从前都是老生在带团,武生就凭一把力气,舞蹈不是也这样吗?”
吴兴国这才感到“一下敲醒了天灵盖”,马上磕头拜了师。周正荣开出了唯一的条件:以后不能再跳舞。拜师的照片里,周正荣当天身穿老式长袍马褂,吴兴国则慎重穿上西装。为展现决心,吴兴国告别云门舞集,重回到“四功五法”的传统世界。从那以后,吴兴国经常到台北人迹罕至的孔庙去练嗓。每次师父到剧团,他必沏茶、倒水、递上热毛巾,然后垂首而立。每个周末,吴兴国都带着云门舞集认识的妻子林秀伟到师父家里吃师母做的炸酱面,逢年过节行磕头大礼,从小无父的吴兴国视师如父。
周正荣秉持着老一辈京剧人的做法,每教一出戏都要追求完美,态度一丝不苟,所以进度缓慢。他有一次对人说:“教戏和传戏不一样,教戏只要教到会,但传一出冷门戏,就必须教到弟子一辈子忘不了,戏才能再代代相传。”因此平常和善的他,传戏的时候就换了张脸孔,绝对严厉,学不好也会棍棒相加。他想把吴兴国的底子砸实,收徒6年,只教吴兴国一出《战太平》。
在自由的文艺世界里浸泡过的吴兴国想法渐渐多了,他不甘于一成不变的京剧传统,渴望创新,师徒间慢慢有了心结。终于有一天,周正荣在剧队礼堂上为吴兴国整理即将上演的《战太平》,念到一句台词“有劳夫人点雄兵”,吴兴国手指一笔划出去,周正荣第一棍下来:“你回家不背戏吗?”“这动作是这样做的吗?”第二棍再下。“你以为你学了很多了吗?”第三棍再下来。
第四棍下来时,吴兴国顶住了棍子:“老师,我已经30岁了,知道求上进,可不可以不要用打的?”周正荣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吴兴国最后一次挨棍子。在梨园传统里,这相当于拔了香头,亲手毁掉了多年来亲如父子的师徒关系。
吴兴国向周正荣下跪道歉,周正荣只冷冷地对他说:你出师了,我们师徒一场,你好自为之。当天,周正荣把吴兴国6年前的拜师帖,还给了他唯一的弟子,师徒终于决裂。
与恩师的关系破裂,让吴兴国产生了弑父般的罪恶感,当时的传媒也说他是“京剧逆子”。一年后,吴兴国与一群青年戏剧演员创立了当代传奇剧场。 2017年3月15日,吴兴国在天津进行讲座创立当代传奇剧场
1986年,吴兴国联合一群青年京剧演员,创立当代传奇剧场。他决心对京剧进行创新,当年创团作品选择了莎士比亚的名剧《麦克白》,融合话剧、现代舞、电影手法,取名《欲望城国》。而此举自然遭到了传统京剧界的指责。
吴兴国认为,京剧复兴必须要演绎现代生活,要用唱念做打去和现代碰撞,不然西皮二黄永远也没有办法融入我们当下的生活。
1986年前后的台湾,社会气氛正处于开放前的极度压抑期,于是一个准备往国际舞台前进的年代悄然应运而生,企图在传统京剧中摸索打拼出一条生路的当代传奇剧场,躬逢其盛。吴兴国所想到的出路,就是将京剧与西方戏剧相结合。
“莎士比亚作品在文学上非常经典,莎士比亚是世界级的戏剧大师,而京剧则是亚洲表演艺术的代表,我觉得二者的结合可谓‘门当户对’。”吴兴国说,基于为台湾京剧想出路的初衷,他们推出了根据莎士比亚《麦克白》改编的舞台剧《欲望城国》。
这种大胆的创作,让彼时的舆论大为惊讶,视吴兴国为京剧“叛徒”。吴兴国却从中看到了台湾京剧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他和同伴在创作《欲望城国》时,将《麦克白》变为东周列国蓟国大将敖叔征谋权篡国的故事,而表演则是地地道道的京剧,用了最传统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用京剧来表现莎士比亚笔下的欲望与人性。
“其实当时我们内心都非常复杂,一方面觉得台湾京剧必须迈出变革的第一步,另一方面作为传统京剧的继承者,又‘舍不得’毁灭京剧。”自此后,吴兴国坚持用京剧演出莎士比亚作品,1990年他首次率团赴英国演出,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盛誉。
创团30年以来,《欲望城国》成为当代传奇剧场的经典剧目,吴兴国也广受国际邀约于各大艺术节演出,足迹遍至英国国家剧院、法国亚维侬艺术节等。吴兴国尔后又陆续创作了改编自莎士比亚、希腊悲剧、贝克特与契诃夫经典的戏剧作品,成为传统戏曲艺术发展与创新的擎旗先锋人物,每推出新作皆引起热烈的反响与讨论,更二度受邀赴爱丁堡艺术节演出。
英国《泰晤士报》说:“他使我们想起英国著名演员劳伦斯·奥立弗”。英国《卫报》报导:“吴兴国是台湾的奥森·韦尔斯!”而日本《读卖新闻》也曾赞赏“作品深厚有力,吴兴国演出层次丰富,技巧高超”。
2007、2008年,吴兴国两度受邀至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与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多明哥同台演出歌剧《秦始皇》,所饰阴阳师一角受到各界高度赞誉。2011年法国文化部颁发“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章”给吴兴国。
至今,吴兴国的作品仍然饱受争议。他与作家张大春、歌手周华健合作的摇滚京剧《水浒传》,剧中人用Rap唱出历史,孙二娘甚至穿上了网袜。而吴兴国对争议早已习以为常。
2015年,吴兴国在台北的马英九官邸接受其亲自颁发的“二等景星勋章”。在颁授勋章时,马英九握住吴兴国的手说,“兴国,老朋友了,我们全家都是你的戏迷。”
“我曾经很羡慕梅兰芳等大师,觉得他们遇到了一个京剧的黄金时代。但后来又觉得其实不对,他们也是从旧戏中闯出来的,如果当年梅兰芳不唱新戏,京剧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辉煌?”吴兴国说,“虽然传统戏剧的市场现在仍然很小,我们也知道它的困境,但我总是非常自信地告诉自己,这条路是光明的,因为它是有根底、有血缘的。”
张道正 中新社天津分社采编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