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女士上身穿咖啡色粗布衬衫,下穿蓝色裤子,脚踏一双平底黑色皮鞋,左手提着个绿色的大布袋子,右手拿着一张写满内容的稿纸,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皮肤粗糙而灰暗。她的穿着让我想起了电视里的女知青,严谨、朴实,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韧劲,一点看不出是某知名大学的教授。她谦逊地向我鞠躬致意,我也起身致意,示意她落座。
蒋女士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优秀的儿子小风(化名),母亲在优秀前加了三个“非常”,满心都是自豪,又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功劳。小风的确很出色,学习优秀,上大学后保送读研究生;综合能力很棒,做过学生会主席,带领学生团队成功创业;到国外大学交流学习1年,获得过多次国家级创业大奖。因极其出色的表现,尚未毕业的小风就被国内某顶级金融集团提前招录。总之,小风知书达理、聪明又谦逊,看上去一切都那么完美。
可是小风最近遇到了困难。半年前,因为工作上的事务,他当众顶撞了顶头上司,此后,两人关系开始变得紧张。为了缓和矛盾,小风也曾主动向领导道歉,上司也接受了他的道歉,但是他在工作中总是感受到来自团队的排挤。近半年来,小风一直心情不佳,但是又不愿意转岗,因为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上周六,母子俩又谈起这件让人烦心的事情,小风突然暴怒,低吼着:“我想拿刀捅死她……”蒋女士恐惧至极,她惊慌失措地问儿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瞬间,小风平静下来了:“对不起妈妈,我只是说说,我不会去做的,只是心中太憋屈了。”蒋女士越想越担心,她联想起当年儿子上高中时,看到某大学生砍死同宿舍室友的新闻后,小风说室友就该死。上大学时,有一次儿子看见乱闯马路的人,说“真想把他们推到车下撞死”。面对妈妈的担忧,每次儿子都会安慰道:“对不起妈妈,我不会去做的。”这次蒋女士之所以特别担心,是因为儿子近半年总是说自己不那么开心,与领导的人际困扰似乎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要知道,从前没有任何困难能难倒这对母子。
这对无话不谈的母子,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我很好奇家中另外一个男人在哪里。我问蒋女士:“你先生是如何看待儿子目前遇到的困难呢?”提到丈夫,蒋女士的目光从自豪和担忧转向了无奈和悲伤,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二)
蒋女士的丈夫是一位声乐教授,性格随性但变幻无常,放荡不羁、自由奔放,与严谨踏实、勤俭朴实、追求卓越的蒋女士似水火两域,无法兼容。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没有争吵也没有交流,为了儿子,他们没有选择离婚,半年前开始分居。丈夫很少在家吃饭,父子几乎不交流,这个家庭中的丈夫和父亲是缺席的。在蒋女士的记忆里,全家在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是丈夫开着车去送儿子参加各类学习班、竞赛和考试,每每儿子载誉归来,母子相谈甚欢、击掌相庆,这场母子盛宴中却漏掉了父亲。
与其他分居的夫妻不同,蒋女士没有太多抱怨丈夫,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他们的价值观不同,无法沟通和交流,目前的夫妻状况他们都是接受的。提到夫妻关系,面前的这位中年女性身上瞬间散发出了无奈、恐惧和悲伤,我一下子明白了儿子那种脱口而出的“对不起”背后的恐惧和愧疚,恐惧母亲的恐惧,愧疚引起母亲的悲伤。我的直觉,她的情绪不是来自于夫妻关系,但是我不确定。我进一步探寻:“提到夫妻关系,我似乎感受到了您的悲伤和难过,您心情会经常不好吗?”反复的情绪才会强化出儿子反应的模式,这种情绪应该是经常出现的。蒋女士抬起头,停顿了几秒,好像在给自己鼓足勇气:“我的悲伤与他(丈夫)没有关系,来自于我的家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
(三)
在我的询问下,蒋女士谈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
蒋女士有一个哥哥,她比哥哥小3岁,从小,父母就极度宠爱哥哥,被宠坏的哥哥经常打骂她,而父母总是视而不见。从小学开始,蒋女士就多次离家出走,但是从未有人担心过她的处境,理解过她的感受。绝望的她只能拼命学习,想尽快逃离这个家,到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出国,她用距离来试图摆脱痛苦,却无济于事。她并不爱丈夫,甚至有些看不起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和不切实际的艺术。儿子出生后,她终于有了新的寄托,除了DNA,这一切似乎都与丈夫无关。
最后,蒋女士说,半年前儿子小风有了一个女友,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出来的普通女孩,她深深地吸引了儿子。蒋女士内心很不愿意接受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但是看到儿子那么喜欢那个女孩,她不忍心反对。看得出来,小风用极度优秀表达了对父母的忠诚,愧疚和满足他人成了维护自我动力的源泉。他人的情绪和评价会轻易摧毁那些绚烂多彩,“对不起模式”成了这场母子盛宴的基调。
(四)
我告诉蒋女士:“这场母子盛宴很美好,让人感动和欣慰,我看到一位百折不挠、坚强而善良的母亲,也看到一个体贴入微、忠诚母亲的儿子。但是,太过美好有时让人不忍离去,可能会失去开启其他人生盛宴的机会。近半年,你们母子身边发生了对这场盛宴有些扰动的变化,比如你和丈夫分居、儿子有了女友以及工作上的人际困扰等,关系的改变势必会影响你们二人的美好。但是,人生的盛宴不应该只有你们母子,不妨尝试邀请其他人一起来分享这场美丽,比如儿子的父亲、你的丈夫,比如儿子的女友,还有你的朋友等等,多人接力,你们的盛宴将会更加壮美。”
蒋女士抹干了眼角的泪水,抬起头,似乎忘却了儿子的愤怒,开始收拾自己的悲伤和恐惧。“我好像太过关注儿子了,他替我分担了很多,我应该好好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她起身掸了掸衣服,拎起绿色的袋子,走出了咨询室,那张写满儿子症状的稿纸留在了咨询室的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