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搀扶着她去测量血压,没走几步,奶奶就已气喘吁吁。血压微高,不宜手术,需调理。急欲见到光明的奶奶,急切地向医生解释说,她从来没有高血压症状,不然怎能一年到头在地里劳作?可德高望重的医生只相信仪器上那干巴巴的测量数字,所有的申辩都毫无意义。我示意奶奶,“这里是医院,不要喧哗。”奶奶惶恐地问:“那还能不能做手术?”我安慰她:“只要没有糖尿病,手术应该没问题。”为了节约时间,医生建议我们先去拍心电图,然后再过来重测血压。
内科大楼与眼科病房之间,有着很长一段距离。急着回去上班的我,二话不说弯下腰,欲背奶奶前往内科大楼去拍心电图。奶奶不肯倔强地说她自己可以步行前往。我说:“您那么大年纪了,路又不熟,医院里人又多,摸索着走路耽误时间不说,万一又累得气喘吁吁心率加快,测出来的心率不准,会影响医生诊断和手术时间的。”不管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劝导,奶奶依然坚持步行,不肯妥协。众目睽睽之下,我歇斯底里道:“您究竟能不能替我想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您联系专家、预定床位,等了半个多月,现在好不容易住进医院,您又如此固执己见,真叫我没办法了。您以为这是在老家小医院随到随治吗?每一项检查都要排队,等您走到内科大楼,再排一个小时的队,医生早该下班了!”
听到我的怒吼,奶奶甚是惊慌,她终究还是在姑姑的劝说下,伏在了我的肩上。奶奶用她纤弱的双手轻轻环住我的脖颈,暖暖的体温与怦怦的心跳,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房。这感觉,就像小时候我依偎在她的怀里,望着满天繁星,听她讲述牛郎织女的凄美故事。只是如今的奶奶,已瘦骨嶙峋,她坚凸的骨头硌得我的脊背疼痛难忍,没多大工夫,我已汗流浃背,但又不好言明。
一路上,奶奶不停地要下来步行,并不时地用衣袖擦拭我额头的汗珠。没有了奔波疾行的劳累,奶奶的心率一切正常,后来又重测了三次血压,每次都高出正常标准,医生只得用药降压,以便手术。
手术做完的第二天上午,拆掉纱布的时候,奶奶眼前一片黑暗,连术前能隐约感觉到的一点光感也没有了。我憋住眼泪去找医生,奶奶拦住我说,来医院之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老家都看不好的眼疾,这里未必能够看好,来这里看病只是多给自己一次恢复光明的希望而已,如今希望破灭,咱就回家吧。反正她也不想活了,活着也是累赘……
查房时,医生详细检查了奶奶的眼睛,然后说:手术做得比较彻底,待炎症消下去就没事了。
果不其然,当天傍晚,奶奶再度看清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将奶奶送回老家,她逢人就说城里人潮攒动,高楼大厦林立,夜晚灯火阑珊,物品琳琅满目,更夸耀说她大孙子不辞劳苦,背着她走了1988步去做检查,这1988步的肩上行走,是自打她大孙子离开家乡以来,与她最亲密无间的接触。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在医院里不该对奶奶发火,而应为她撑起生活的苦难,排遣汹涌而来的孤独,并将这平淡无奇的1988步亲情无限延长成色彩斑斓的生活素常。所谓亲人,总是将那些为其所做的正常不过的“好事”无限放大,并深刻地记在心头;而将那些无端生出的“坏事”遮掩藏匿,并迅捷地抛之脑后。她像一片过滤网,留给我们的,总是澄澈碧洁的美好;挡住的,均是避之不及的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