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天,柳传志召开了一期干部培训班,表面上是要大家想想“联想到底要办成一个什么样的公司”的问题,实际上柳传志要解决企业部经理孙宏斌的问题。在开班的讲话中,柳传志谈到了震动全公司的企业部自己办的《联想企业报》,批评企业部经理孙宏斌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严重。此前柳传志从《联想企业报》上看到了宣扬企业部经理具有诸如进人、裁人、任命分公司经理的权力等提法。培训班上柳传志坚决地说,企业部不能有自己的章程,只能有总裁室批准下的管理制度。
r但孙宏斌并没感到危险的来临,甚至对批评颇不以为然。孙宏斌功勋卓著,企业部在公司也地位显赫,非同寻常,应该说孙宏斌有理由骄傲。培训班结束后柳传志去企业部给孙宏斌及其下属训话,孙宏斌正好不在,柳传志先是肯定了孙宏斌的成绩,但也批评管理上有帮会成分,缺少“大船”意识,而有“造小船”的潜在意识。结果让柳传志吃惊的是,刚说到这里,下面便有几个人站起来说,柳总,我们不是帮会,你说我们有帮会成分,能不能具体说一下?我们直接归孙宏斌领导,孙宏斌骂我们爱听,这与总裁何干?柳传志真没想到。
r一个人说完了,便有另外的人跟上,秩序一时混乱,会议也就无法持续,竟然戛然而止。柳传志非常吃惊,意识到问题性质已经不同,仰天长叹。
r叹什么呢?叹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帅才?
r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别人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必须当机立断,痛下杀伐,否则对公司将大不利。企业部如此犯上,说明了什么?自己太宽怀了事实上反而会害了下属,这是严峻的一课,很及时。
r柳传志找来孙宏斌,要孙宏斌把那几个下属开掉,试试水。
r我不能开除他们,孙宏斌说。
r果然如此。柳传志已不意外,柔和地对孙宏斌摊牌道:小孙,你是要我,还是要他们几个?这话相当厉害,一竿子到底,口气上很亲切,还是过去的“战友”,却是最后通牒。
r孙宏斌说:我要他们……
r过了会儿才解释道:我要是把他们开除以后,我在这个部门威信何在?我没法管了,我干不了。如果他们真有问题,我肯定会开除他们。
r又说:我对他们评价不坏,你并不了解他们,他们不过是给你提了点意见就被开除恐怕不合适吧?你再想想。
r孙宏斌比杨元庆来联想早,1988年就到了公司。那时柳传志忙着香港的事务,在其提着30万元港币到香港成立合资公司之前,柳传志特意对北京的几位管理层发了话:联想从现在开始不仅要大量招聘年轻人,而且要大胆提拔年轻人,提拔错了不是错,但是不提拔、不培养是大错。柳传志着眼联想的未来,于是一大批刚刚毕业不久或者还没有毕业仍在实习的年轻人加入了联想,随着联想的飞快成长他们也飞快成长,从1988年到1990年出现了一批娃娃官,其中分量比较重的是杨元庆、郭为,第三个便是孙宏斌。
r1990年,孙宏斌被破格提拔为联想集团企业发展部的经理,主管范围是他在全国各地开辟的18家分公司。这个过程,联想的老人们没有参与,分公司的头头脑脑基本上都是孙宏斌任命,因此孙宏斌在分公司拥有很高的威信。但是联想集团分公司除了听从孙宏斌的管制,同时应该协调好与集团各个部门的关系,后者比前者更重要。然而集团管理层发现集团对分公司正逐渐丧失应有的权威,管理层开始向柳传志报告孙宏斌的情况。最后以一纸孙宏斌权力太大、结党营私、分裂联想、联想要失控的理由将柳传志从香港请回了北京,也才有了那期干部培训班。柳传志回到北京之后马上进行了调查,发现问题确实不是空穴来风:外地分公司的人由孙宏斌选取,财务不受集团控制,甚至有人希望孙宏斌带领分公司独立出去。柳传志开始并没把这事看得太重,虽然孙宏斌有些失控,但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柳传志相信如果将孙调到自己可监控的范围之内,自己有办法让他成熟和聪明起来,如果他继续不识抬举,再对付也不迟。孙宏斌也是一个棱角分明,个性顽强,江湖气浓重的人,这柳传志不是不知道,而柳传志的一个信条就是:如果有两个人可供选择,一个是平庸的好人,一个是能干但有毛病的人,柳传志不会选择前者,而会选择后者。甚至,柳传志宁愿找一个人看着后者,也要用后者。用危险的人是一种本事,柳传志这样以为。
r孙宏斌超出了柳传志的想象,再爱才如命,自己也必须检讨了。
r孙宏斌拒绝了柳传志,第二天,孙宏斌的企业部在北大勺园餐厅开会,听说要开除人,属下情绪激烈,群情激愤,孙宏斌喝了酒也十分激动。有人说应该卷款走人,有人说赶紧独立,把货款转移走。
r企业部毕竟还是联想的,还不是孙宏斌一统天下,有人将此报告给了尚未痛下决心的柳传志。
r柳传志最后一次召见孙宏斌。孙宏斌企业部办公的地方在中关村大街,与四通在同一栋楼上,以往有什么事都是柳传志到企业,这次柳传志没到企业部,而是传令孙宏斌到科学院南路老联想办公楼来。孙宏斌到来的时候,柳传志并不知道孙宏斌的几个下属也尾随到了总部,双方都有准备,只是各自不知对方做了准备。总裁办公室只有柳传志一人,没有其他元老,一对一,紧张,张力十足。孙宏斌推门进来,阳光瞬间射入,随着门关闭,又瞬间消失。
r让人想到《教父》的某个场景。
r中国的现实什么都不缺,但却缺失在文艺作品中。
r柳传志直言不讳,告诉孙宏斌,他已经知道勺园餐厅聚会的事情。孙宏斌也毫不隐讳地承认。
r“不过这不是我的想法。”孙宏斌说。
r“我已经领导不了你,你单干吧。”柳传志说。
r柳传志让孙宏斌随便挑一个分公司,愿意干哪个都行。
r“不必了,我走。”孙宏斌说。
r两人都够义气,也够江湖。语言背后有太多东西,两个谁都知道不是说的这么简单,答应与拒绝都不简单。但不管怎么说,柳传志已仁至义尽。
r4月7日下午,柳传志出手,集合企业部全体人员宣布:开除“勺园发难”最激烈的两个人,封存企业部下属的分公司账号,请公安局的人保卫公司安全。柳传志亲自任企业部经理,孙宏斌即刻离开原职,到业务部去。
r这是类似“紧急状态下”的决定。会场气氛肃杀,已宣布被开除的人同企业部所有人一样,把胳膊抱在胸前,以一种姿势朝着柳传志。室内香烟缭绕,许多人吸烟。孙宏斌大喝一声:把手放下!抱着的手放下了。又喝一声:把烟掐了!又都一同灭了烟。又喊:起立!都起立了,像斯巴达方阵。
r不能不佩服孙宏斌的“带兵”能力,能把一个部门带成像斯巴达方阵一样整个集团绝无仅有,也难怪他成绩斐然,战功卓著,心高气盛。
r当然,这是最后的辉煌。
r第二天柳传志再次得到密报,企业部有人打算“卷款潜逃”,提醒柳传志防范。柳传志已了解到,孙宏斌领导下的下面的分公司掌握着至少1700万元的资金,倘若“卷款而逃”的事情真的发生,必将置公司于巨大财务危机和信誉危机之中。柳传志向中国科学院保卫局报告了情况。显然,这件事已经不再是公司内部的纠纷,有触犯刑律之嫌,因此柳传志又向公安局和检察院报了案。同时派出20几个人星夜兼程,分赴各地查封分公司账目。这些日子联想专门为柳传志请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做贴身保镖,时刻不离左右。
r一切准备停当,这天集团继续开会。孙宏斌还在为自己辩解,嘴硬,一直到听到“停职反省”的决定之后,被带出公司。开始是在西苑宾馆,至少有两个人看着。孙宏斌能吃能睡,看守孙宏斌的人并非完全开玩笑地对孙宏斌说:看来你还真是个人物,还吃嘛嘛香,呼呼大睡。
r孙宏斌说:“我是累的,天天都累,难得清闲。”
r几天后,孙宏斌的几个人得到消息,来到公寓楼。看守者和拯救者手持家伙对峙,一场冲突就要上演,孙宏斌站在房门口厉声呵斥下属,要他们马上离开。
r下属听话,默然离开。其中一个回到公司依然不服,此人虽来自南方,却有着北方人的野性,开口闭口黑道白道,如何如何,甚至扬言要把内部的叛徒“卸掉胳膊”。此种狂嚣之徒本不该柳传志亲自解决,但他激怒了柳传志。柳传志的性格中什么都有,大正似邪,大邪似正。第二天柳传志便主动地于中关村马路边上拦住了扬言者,柳传志虽然没穿黑衣服,但身材魁伟,依然颇有一种老大的味道。他对被拦住的人说:“你要弄明白,邪不压正,从现在起,公司任何一个员工出了事,我就认准了是你干的。”那人把脖子一横,翻了柳传志一眼。
r柳传志说,你少给我来黑道那一套。你以为我是谁?我问你,你在街上走,忽然有个自行车把你撞了,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撞了以后,你们打起架来,然后你们两人一起进了派出所,然后那个撞你的人很快就放出来了,你在里面还得受一点苦,这有可能吗?你在外面走路,有三个人黑天白天跟着你,你害怕吗?那人越听脸越白,当即表示要离开联想,不再掺和任何事。
r柳传志当时说完甚至有点后悔,这是干吗呢?
r但当时就是有一股劲儿,一股要把邪亲自压下去的劲儿。
r有点像拼命,而干企业就是要拼命干,拼各种命。
r1990年5月28日,一清早,孙宏斌被北京海淀警方刑事拘留。10天后正式逮捕,案由为挪用公款。公安调查发现孙宏斌曾将公司的资金转移到另外一家公司,且数额不小。孙宏斌辩解说自己绝无“化公为私”的企图,只是因为公司财务制度僵化,手续复杂,才要留下一笔流动资金,以便为公司做生意时“用着方便”。检察机关也的确没有发现任何证据显示孙宏斌对这笔钱有贪污迹象,但尽管如此,擅自挪用公款也已构成法律问题。1992年8月22日,在海淀看守所经过漫长的27个月后,孙宏斌接到了法院的刑事判决书,他挪用公款13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r叱咤风云的孙宏斌变成了一个囚犯,他住的牢房最多住了30多个人,他见识了另一个社会。每天的生活就是划掉一个日子,一天一天地划,因为他是清华大学的硕士——那时硕士还少,特别又是清华的硕士——人们惊异他会进来,因此他在号子里面挺受尊重,也学了不少黑话。四年后,1994年3月27日,孙宏斌刑满释放,走出监狱的大门时,他看到了自由世界的第一抹阳光。
r在监狱中他得到的一切是:平和、冷静,像个哲学家一样思考问题。他出来后没有在北京逗留,没有与那些期盼和他见面的人喝酒、聊天,讲述监狱中的生活。他已告别过去,当天就回到了天津。在狱中他就想好将来出去做房地产代理。办执照时费了一番周折,不过这难不倒他。公司名字最终确定为“顺驰”,英文意思是姓孙的人的公司。还是在孙宏斌走出监狱前,孙宏斌就与柳传志在监狱外见了一面。那次监狱里的一名教官派孙宏斌出去买个电脑软件,孙宏斌找了个人与柳传志联系,说是想见一面。
r四年了,柳传志也没忘记孙宏斌,在新世纪饭店楼顶上一家川菜馆,柳传志见了孙宏斌。没带任何保镖,没做任何防身准备,四年没见,两人相视片刻,目光中两人既没人是总裁,也没人是犯人,只有时光与人。孙宏斌告诉柳传志自己准备做房地产代理,柳传志平淡地问孙宏斌有什么优势,孙宏斌同样平淡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酒打破了某种东西,孙宏斌也说出了自己的悔恨,碰了一下柳传志的杯:我原来有一个误区,我如果不那样做,就不是我了。喝了一口,看着当年自己顶头上司:后来再想想,才觉得情况不是这样,其实你不需要改变你的性格,你只是要把环境分析得清楚一点,把事看得更明白,就有可能不至于把事情搞糟。柳传志轻叹,碰了一下孙宏斌的杯。孙宏斌说,3年10个月的牢狱生活里他天天在想这件事,现在有机会见面可以说说了。
r听上去像是道歉,又像倾诉。像是渡尽劫波仍是亲人。
r这是不可思议的场面,无论在柳传志还是孙宏斌的一生中都绝无仅有。两个人一个才三十出头,一个已年过五十,颇有渡尽劫波的味道。柳传志对孙宏斌感叹地说,能在监狱里面挺过来,不容易。“宏斌,你记住我说的话,以后,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对别人说,柳传志是你的朋友。如果需要什么帮助的话,我个人,包括李总,包括张总,我们都可以提供,入点股也行……”
r但孙宏斌婉拒了柳传志,也婉拒了所有愿出钱帮他东山再起的朋友。他要从零做起。果然,没几年孙宏斌便东山再起,在房地产市场做得风生水起。柳传志佩服孙宏斌,孙宏斌是个山峰,也是险峰。
r险有时还很危,柳传志看得清楚明白,他不拒险,但尽量避险;他欣赏华山,也曾亲临,但更愿坐在泰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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