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浩是冯康的第一个博士,1962年考入中国科技大学,受教于关肇直、严济慈。1978年考入中国科学院计算中心,师从冯康,先读硕士,接着是博士。从知道冯康,到在中国科大学冯康编的教材,到决定报考冯康的研究生,中间经历了“文革”,一晃快二十年了,冯康在余德浩的心中一直巍然屹立,高山仰止,且有种神秘感。那时冯康已从计算所到计算中心当主任,数学所在北楼,计算中心在中关村东楼,余德浩找到计算中心报了名。余德浩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冯康不像关肇直,关肇直是亲自教过自己的先生,可以直接登门拜访,冯康他却不敢。左思右想,回到密云自己所在的工厂,挑灯给冯康写了一封信,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没想到很快冯康就回信了,至今余德浩还记得那是一个很小的信封,是一个旧信封翻个面改的,重复使用。余德浩想象着一个大数学家将一封旧信封拆开的情景,然后又粘好,写上地址,名字,封好。那时旧信封翻用倒也是一个常见的行为,但冯康也如此余德浩没想到。信笺也很小,是一种便笺,有中科院计算中心字头。信中冯康告诉余德浩,“我们是严格择优录取,这点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r这样说有两个意思,一是提到关肇直也没用,二是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录取,唯一就是看你的本事。这样最好——是余德浩最高兴的。初试,复试,一关一关,尽管紧张但也坦然,一切顺顺利利。初试没见到冯康,复试见到了,前面坐着几位主考老师,冯康坐在中心位置。复试的最后成绩,余德浩第一。收到录取通知单,余德浩心里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十几年的蹉跎岁月终于要结束了。
r跟冯康读书主要是讨论班形式,每周都有讨论班,然后是冯康在别处做做学术报告,让弟子跟着听。再有就是开会,包括去外地开会,像去厦门、桂林等全国许多地方开会带着他的硕士生博士生去。此外,冯康经常接待外国同行,或来访或学术交流,冯康也总是让弟子跟着,把弟子介绍给外宾认识。这为弟子未来出国深造,交流,访学都埋下了非常好的伏笔。
r1978年刚刚改革开放,国内的文献资料比较少,一般科学家跟国外交流也比较少。但是冯康的地位与国际威望使他跟外国交往的机会多一些,那时冯康经常出国访问,或者外宾来访找他,双向交流自然越来越密切。当年美国数学家代表团来访,法国数学家代表团来访都是冯康接待,他可用外语直接交流,三言两语三五分钟就让外宾惊讶,虽然身体瘦小,但魅力与气场很大,外国同行往往见他一面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他的学生也跟着受益。中国的数学,当年就是因为有像华罗庚这样,冯康先生这样的大师,虽然闭关锁国多年,但外宾一接触就觉得中国还是有水平的。比如美国数学家代表团一回去,跟美国政府汇报介绍中国数学,尽管经历了“文革”,水平还是不错的。余德浩记得美国代表团特别提到了有限元,提到中国在与世界隔绝情况下完成了有限元。而法国数学代表团的一个院士,大数学家,跟冯先生一见面马上就成了朋友,对有限元的评价相当高,打心眼里佩服。冯康除了学术水平高,他的语言能力与善于表达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r余德浩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冯康就给了余德浩一大摞、足有几十本的外文版的文献、参考书一大堆。除了英文的,还有德文、法文。余德浩原本是学俄语的,但俄语资料少,主要都是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这些资料很多都是冯康出国弄回来的。冯康水平高,翻一翻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学生看起来就困难了,英语余德浩后来还凑合,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就得查字典。余德浩在研究生期间在“二外”又学了一年法语,学了一年德语,不学不行,不学那些书他没法看。这样下来,余德浩受益匪浅,后来他给自己的学生也准备了许多外文资料,对学生说有些东西看不懂也不要紧,看不懂跳过,拣有用的看。有可能现在不理解以后就理解了,现在不知道有什么用,但以后用着了,起码就知道有哪个文献去哪儿查。念研究生不是念本科,一本书不用从头到尾都要看懂。这些既是余德浩的体会也是经验之谈,而这一切又都源自冯康。
r余德浩大学学的专业是应用数学,后来学的是计算数学,冯康叫余德浩跨两边,应用数学和计算数学。如果再细分的话,其中一个叫微分方程数字解法。微分方程数字解法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冯康的领域或特长叫有限元,但当时叫边界元,冯康把它归在一类,叫“有限元边界元方法”,余德浩主要搞的就是这个方向。而有限元边界元方法里头有数学理论部分,也有计算方法部分。数学理论部分可以归于应用数学,计算方法部分就是计算数学,所以冯康让余德浩跨两边。
r余德浩知道有限元冯先生做了很多,学生再做也做不到多高,所以冯康让余德浩跟他一块做边界元。余德浩做时还没有一篇边界元方面的文章,1986年冯康发表了第一篇边界元方面的文章,很短的一篇文章,就是在那个基础上,余德浩把边界元作为了自己的硕士论文来做。论文做出来后,跟冯康联名在“中法有限元会议上”宣读了该论文。同时在《计算数学》杂志上发表了论文,当时,这份杂志是冯康刚刚创办的一个英文版的计算数学方面的杂志。
r在中法有限元会议上,冯康是会议主席,中法双方举办的这个会议有两个主席,在北京开的是第一届,冯康把余德浩带去参加这个会议。在那个会议上,冯康的主报告,就是师徒二人联名的论文。框架是冯康给的,具体的演算部分余德浩做的,冯康最后润色改定。那次中法会议冯康最后一个发言,是那个会的压轴戏,主报告,一个小时。由于是联名,又是余德浩的硕士论文,等于冯康在国际场合推出了余德浩,当时影响非常大。报告以后,讨论时有提问,有些问题是冯康叫余德浩回答的。那个会除来了一些法国教授,美国也来了一个教授,日本和意大利也各来了一个教授,《中国大百科全书》里把那个会议都写进了词条。
r1984年余德浩念博士的时候,冯康的研究方向转到了哈密尔顿系统的辛几何算法上去了,边界元后面的工作就都由余德浩来做,等于再次给学生创造了一个很好的学术机会,给学生腾出了研究空间。
r20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冯康住的房子很小,后来房子大了,有了一间房专门放书。余德浩还记得冯康房子很小的时候地上到处都摆着书,床底下床边上都是书,一摞一摞的,甚至就连床上也摆的全是书。余德浩记得到导师家都没有坐的地方,只能站着跟先生说话,先生呢,拨拨书,坐在床边上,两人就像在图书馆中说,确切地说,在图书馆后部。冯康不像一个家的主人,更像是书甚至是书中的主人,或者冯康就是书。
r冯康对研究生非常严格,余德浩做了研究生后,计算中心有老研究人员很佩服余德浩的胆量,因为一直传说“冯康的学生很难毕业”。据说当时中关村87楼集体宿舍楼里住着一位精神失常的中年人,就是冯康“文革”前的没能毕业的老研究生。余德浩为此总是有点紧张,尽管感到老师对自己特别好。
r1985年余德浩取得博士学位,冯康建议余德浩出国,开拓国际学术视野。冯康亲自为学生在英文打字机上打了两封推荐信,一封是给美国的一位教授,是一位参加过中法有限元国际会议的美国有限元专家,是国际上有名的教授。一封是写给德国洪堡基金会的。洪堡基金是国际上最著名的基金,每年向大约六千名具有博士学位、年龄不超过40岁、成绩优秀的外国科学家提供奖学金,使其有一段较长的时间在德国进行科学研究工作。选拔委员会由一百名各学科的德国科学家组成,在德意志研究联合会主席的主持下负责对申请者进行选拔,不分国别,也没有专业限制。八十年代初当时给中国名额还不多,一年所有学科也就十来个人。当时公派学者到德国做访问,国家出钱是一个月600马克,德国的一些其他基金会有的是1000马克,洪堡基金会每月2400马克。余德浩刚去是2400马克,不久就涨到了2700马克。在德国访问的学者包括留学生,都很羡慕拿到洪堡基金。
r1987年余德浩在德工作访问期间,冯康应洪堡基金会邀请来到德国访问、讲学半年,这年冯康结婚,本来要带夫人,但夫人因故未能成行。洪堡基金为冯康准备了一间办公室,供冯康进行专门研究。余德浩夫妇见到冯康,邀请冯康到瑞士一游,三人一起坐船,照了很多照片,去了日内瓦、洛桑、伯尔尼。非常神奇的是,冯康在伯尔尼的一个小山坡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姐姐冯慧。两人一个上山坡,一个下山坡,远远的谁也不知道谁,但是走着走着,就像穿越了时光,两人走近了,停下,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两人不禁百感交集,都已是老人,多年未见,在异国他乡碰上,像两颗行星对接。
r冯康完全不知道姐姐在欧洲,虽然姐姐知道他在德国,但不知道他到了瑞士。冯慧是叶笃正的夫人,叶笃正那年是世界气象协会的会长,在日内瓦开世界气象学会议,冯慧去美国看儿子,从美国回来绕了一下欧洲与叶笃正会合,本来是去日内瓦,到了瑞士后顺便到别的城市转转,就来到了伯尔尼,冯康也是顺便到了伯尔尼,都是顺便,仿佛冥冥中安排的顺便,你从这头,他从那头,两个人相遇,相视。他们在小山坡上聊了一二十分钟,便又分开了。余德浩给他们拍了照片,此后冯康见到熟人包括外国人都常说到这个小概率事件,他非常兴奋,不但跟余德浩要了照片,连底片也要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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