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新泽西,普林斯顿。
r中国物理代表团访问美国,代表团成员有四人,其中有后来被称为“中关村第一人”的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核聚变专家陈春先。为了这次访问,陈春先像其他成员一样购置了统一的灰调西装,统一的皮鞋,穿越了浩瀚的太平洋,来到前不久还被中国人称为腐朽荒淫的国度。多年的闭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仿佛一个世纪轮回一样,一百年之后他们又成为先行看世界的人。
r代表团的访问目标是,参观普林斯顿等离子物理实验室环形聚变实验反应堆的托卡马克:一种环形磁约束装置。不仅用美国的实验数据对比北京托卡马克6号装置的实验数据,还要以美国托卡马克为参考蓝本,筹建国家投资4000万元的托卡马克8号装置,从核聚变中探索人类新能源。就此来说,虽是轮回,却又和一百年前不一样。
r1954年苏联原子能之父萨哈罗夫,在西伯利亚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研制出了存放等离子体的容器,命名为托卡马克。1968年,托卡马克装置T-3取得重大突破,在千万摄氏度高温以上获得稳定环形高温等离子体。翌年英国卡莱姆实验室的科学家在苏联对T-3进行测试,证实了苏联获得的重大突破,在全球引起轰动,西方各国纷纷建造托卡马克。1974年,陈春先带领课题组奇迹般地研制出中国首台托卡马克6号,打破西方发达国家对核聚变的垄断。有了这样的成绩,访问美国,考察学习,顺理成章。
r著名华裔实验物理学家丁肇中见到了代表团,他曾有一句名言:“科学实验的结果往往会出乎人们原来的想象,产生出新的粒子,新的世界。”其实不仅科学实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偶然决定着必然,一个看起来无关的事物可能会改变整个事物的方向。如同一个新粒子,诞生了一个新世界,访美期间,美国给陈春先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先进的实验室,不是托卡马克,而是科研爆发力。陈春先注意到本来托卡马克、人造卫星是苏联首先研制成功,但是美国核聚变之父弗斯(H.P.Furth)教授带领科技人员,只用了几个月就研制出托卡马克,并且超过苏联,成为日本、德国、法国建造托卡马克的学习基地。接下来,很快美国的航天事业赶超了苏联,不但发射卫星,有了宇航员,还把人送上了月球,超越了加加林。美国何以这么快?此外,陈春先还注意到美国核聚变的研究是军事和民用两条腿走路,提高军事实力同时推进民用核发电,促进经济的发展,互为源头。这些都让陈春先感兴趣,想弄个明白。
r不久,陈春先有了第二次访美的机会,这次他的身份是民间访问者,行动比较自由,没有接待方,因此也没有接待费用的限制,可以到处走,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上次访美交下的朋友提供了诸多方便,陈春先十分轻松,这次重点看的是美国的民用核设施,走访了20多个城市,参观了几十个核聚变实验室。同样有许多惊奇,同样是这些惊奇改变着陈春先,比如让陈春先惊奇的是那些先进的实验室的设备竟是一些小公司制造的,这些小公司多不过百人,少则几十人。
r“这些小公司怎么可能为核实验室制造设备?在中国这得几千人!”
r陈春先问朋友,朋友告诉陈春先:“这些小公司是美国新技术扩散区的新技术公司,新技术扩散区在波士顿128号公路、旧金山硅谷两地,那里有几千家新技术公司。这种公司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教授、工程师、大学生,他们有技术,负责产品设计、研发、制造、销售。另一部分人是风险投资家、企业家、金融界人士,他们有钱,负责提供公司创业时需要的资金。我们实验室使用的超导磁体,就是128号公路上的永磁公司制造。”
r陈春先闻所未闻,有种穿越感。的确,闭关锁国之后,再次开放,一切都那么新鲜。“教授、大学生办公司?”如果中国人是地球人,美国人就不是;如果美国人是,中国人就不是,差别太大了,思维方式都不一样。至此,陈春先完全忘了最初来访问的理由:托卡马克。
r托卡马克是前现代的东西,硅谷,128公路才是当代。
r128公路让陈春先想到北京二环路,而中关村与硅谷在人才密集度上也有相似之处,但不同更为明显:时光不同。或者说,两个国家不能同日而语,存在着巨大的“时差”。物理学家从来是善思考的,思考常常超出物理之外。那么中国要想与世界同日而语,中关村就得先同日而语。
r陈春先到硅谷、128公路转了一大圈。这位中国的核聚变物理学家自身产生了聚变,如同丁肇中所说,一个新粒子,诞生了一个新世界,一个观念诞生了新的陈春先,陈春先的大脑发生了结构性变化。
r128公路两侧林立的多家高新技术小公司成为陈春先兴趣所在,陈春先找到朋友提到的永磁公司。永磁公司的老板汤姆克是荷兰裔美国人,波士顿大学核物理学教授,可以说陈春先与汤姆克完全是同行,但汤姆克做教授的同时还开着这家永磁公司,为美国航天局供货,这让陈春先觉得与汤姆克不能同日而语。
r“我有技术有想法,另外一些人有钱,”汤姆克教授对陈春先教授说,“就这么简单。二者结合起来,就可以创造产品。”
r“真这么简单?”陈春先难以置信。
r“非常简单。”
r“你有多少人?”陈春先问。
r“二十几个,但产品在全球各个核实验室使用,生意多时会招些临时工。”
r简短的谈话,对陈春先的震撼却不简单。
r128公路是波士顿市的一条半环形公路,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由位于波士顿的马萨诸塞理工学院(MIT)的一些研究实验室,分化出了一些新技术公司,如离子公司、高压电公司和EG-G公司。陈春先详细了解到,这期间,MIT鼓励搞工程的教工跟本地区的私人公司挂钩,不仅允许MIT教工向当地公司提供咨询服务,而且还鼓励他们去开办公司。在微电子技术革命开始后, MIT和联邦政府或建立风险资金公司或拨款资助,使这个地区很快成长为高技术区。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投资200亿美元搞载人飞船登上月球,又在几十年的美苏“冷战”中投入数千亿美元研发军事装备。虽然在全球军备竞赛中领先,但是这些巨额投入没给美国经济带来好处,美国与日本等国家在经济竞争中处处败阵。日本的汽车、半导体、彩电等产品畅销全球,美国产品处于竞争劣势。美国为扭转被动局面推出128号公路、硅谷技术扩散区,颁布税收、贷款、风险投资、企业上市等优惠政策,鼓励科研人员办公司扩散新技术,新技术产业成为美国经济新的增长点。
r这段历史包含着相当重要的观念,从中几乎可以看到美国经济发展的引擎。
r陈春先又去了硅谷。硅谷地处美国加州北部旧金山湾以南,早期以硅芯片的设计与制造著称,因而得名。后来其他高技术产业也蓬勃发展,硅谷的名称现在泛指所有高技术产业。 硅谷是美国重要的电子工业基地,也是世界最为知名的电子工业集中地。择址硅谷的计算机公司已经发展到大约1500家。其特点是以附近一些具有雄厚科研力量的美国一流大学斯坦福、伯克利和加州理工等世界知名大学为依托,以高技术的中小公司群为基础,并拥有惠普、英特尔、苹果、思科、英伟达、朗讯等大公司,融科学、技术、生产于一体。
r在硅谷,陈春先完全被那些由教授和学生创办的小公司给迷住了。斯坦福大学的老校长泰曼是个有远见的科学家,当年他决定把校园的一些土地租给师生去办高技术公司,鼓励师生创业,将所学知识与创意转化为生产力与商品。有两个学生在一个车库搞出第一台高频振荡器,在另一个车库,世界上第一台微型计算机出现在又一个年轻人手中。作为这些技术的副产品,硅谷的车库中诞生了后来驰名世界的两家公司:惠普和苹果。
r陈春先一直试图理解为何美国核聚变实验的效率那样高,周期那么短。此前他一直以为美国人的实验技术先进,制造设备的工厂水平高,但现在他理解了波士顿的128公路,理解了旧金山湾的硅谷,理解了斯坦福大学,理解了“技术扩散区”的概念,他终于明白了“把工厂、学校、科研院所密切联系起来”的格式塔体制。格式塔系德文“Gestalt”的音译,主要指完形,即具有不同部分分离特性的有机整体,将这种整体特性运用到心理学研究中,产生了格式塔心理学派,运用到技术扩散区即是128公路体制,硅谷体制。
r科学家与社会学家都善思考,不同在于,科学家是讲逻辑的,而逻辑意味着必然,必然意味着行动。科学就是这样,不含糊。
r陈春先回到中关村。以前如此熟悉的中关村被陈春先重新审视,如果没有美国之行,没有128公路,硅谷的见闻,中关村还是以前的中关村,会是一成不变的,但有了硅谷的映照一切不同了。如此超稳定的中关村,开始在陈春先的眼里动起来,至少在他脑子里动起来。交流,走出去,看世界,就是这样:看到了别人也才看到自己、认识自己,自己往往存在于别人当中。
r没有交流就如同一个人没有镜子,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r在互为镜像中,看到自己的不同、相同、可能性,相互影响。
r而历史不就是这样进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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