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四十六、你。天边的若尔盖

作者:虞敏华

房间里没有暖气。开着电热毯,裹着自己的羽绒睡袋,再加上厚厚的棉被,依然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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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反应袭来,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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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听见那边床上传来安静均匀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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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起来,点燃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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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时候,你想起他来。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他说过,他会陪你去旅行。陪你走遍你喜欢的地方。可是,当你在旅途中的时候,他已不知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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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你眼前。干净温和的男人。眯起眼睛笑的时候,那么好看。他伸出手来,摸你的头发。如丝般顺滑的直发。他的手指在你的短发中穿过,揉搓着。他总是喜欢把你的头发揉得乱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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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泪水无声地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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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在努力地遗忘。你以为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早已经离你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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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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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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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年又一年。走过了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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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江南这样遥远的一个高原小镇上,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黑夜里,你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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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一个人的时间,也许和记得一样长。而到最后,界限会变得模糊。你不知道,你所记得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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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机突然亮起。你看见你的同伴,也靠坐在床上。他也一直没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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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点灯的房间里,两支烟,明明灭灭地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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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头疼,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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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开始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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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远离都市的边远小镇上,两个并不太熟识的人,各自谈着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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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离婚了。相处了二十年,婚姻就像一件刚出土的华丽礼服,一碰触便灰飞烟灭。曾经那么相爱。那样坚决地要嫁,那样坚决地要娶。这样的心境又如何在岁月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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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不知道。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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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十年前,有过一场婚外恋。是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子。爱得不顾一切,搬了出去。只有三个月,那女子便说,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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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说清,两场情感,哪一场比哪一场更纯粹更有价值?只是,对于他来说,那场三个月的感情,给他内心的伤痛,用了差不多十年来恢复。而这场二十年的婚姻,也许是一辈子也无法放下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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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伤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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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只记得与她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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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够再去爱。因为,你相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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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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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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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一场孤独的盛宴。一幕绚烂的幻觉。那么华丽,那么丰盛。但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感动,你的缱绻柔肠,你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受,只属于你。我们的语言是那么苍白。你如何能够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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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纵有千般风情,更与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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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万万的人群中,又有谁,能够穿越重重叠叠的阻隔,抵达你丰盛而寂寞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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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真的只是开放在无人的山谷里美艳绝伦的七色花。独自灿烂。独自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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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不下的只是我们爱着时的那份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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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爱的是爱情本身。有没有那个人,并没有关系。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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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后,你接到过他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忧伤。他说,他依然想你。他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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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也没有说。听着话筒里他的呼吸。然后,挂断电话。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泪水无声的淌过你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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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是一瞬间的事情。各奔东西。再见。是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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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早已在分手的那个瞬间,开始(各自)走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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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记忆,投入深不可测的海洋中。刻骨铭心的疼痛,分泌出胶汁的液体,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段往事,便成了一个透明的琥珀。看得见,却无法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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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倾诉并没有发生。发生过的只有往事。你只是听。听同伴在诉说。低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直到他的鼾声沉沉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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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夜。远处有此起彼伏的凄厉的狗吠。风吹动窗框,啪嗒啪嗒。发出很大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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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很多人早起。去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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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屋子,你抬头看看天。知道今天无法邂逅一场美丽的日出了。依然有很厚的云层。翻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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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每一次旅行都需要看见日出日落的。我们出行,走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与陌生的历史和人群交错而过。获取内心某一刻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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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起柬埔寨。在巴肯山,那么多的人,安安静静坐着,等待着日落的那一刻。太阳一点一点地移动。天很热。没有人焦灼不安。那么漫长的等待,竟然也是那么的美好。关于那场日落,你记得的,是那些静静地等待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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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起肯尼亚。在安波塞利大草原上。清晨,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那光芒,迸射而出,顷刻间扑满了原野。你被那样的美丽震撼。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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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在五月寒冷的若尔盖,在黄河的源头,在漫天浓重的云团下,你看见了草原以及草原上的那些弯弯曲曲的河道,那样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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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风景的人,来了又走。死了又生。这样喧嚣热闹的人世,与它没有一点关系。它依然只是,亘古不变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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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这里。看见五月的若尔盖草原,莽莽苍苍。黄河与白河交汇在一起。自远古走来。向久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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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是瞬间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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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处望去,河流是窄窄的缎带。走近了,河面其实很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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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这边是四川的若尔盖。对岸是甘肃的玛曲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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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渡口。停着一只小舢板。旁边,坐着一个藏族男人。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如沟壑般的皱纹。那坐姿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眼光淡淡地看向远方。草原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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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坐着,有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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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你,他的家,在河对岸的那片草原上。从会干活起,他就在这条河上摆渡。每天。每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他摇不动船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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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直都是。在这条河上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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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来来往往的全是当地的人。后来,修了公路过来,有远方的客人,开着车,千里迢迢地过来。看看黄河白河。然后又开着车走了。有些人,坐他的小舢板到对岸。渡一个来回,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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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他一天一天的老了。可是。黄河不老。草原也不老。他孙子的孙子也许还会在这里,像他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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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想过,跟着那些开车的人一起,去远方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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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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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前方的那片草原。他说,到哪里还不都一样啊。我们需要的只是一杯酥油茶,一团糌粑。还有身上的袍子。远方的人到这里来。这里的人到远方去,想要找的东西,是一样的。其实全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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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问什么了。只是在老人的身边坐下。看远方。那片草原的深处。那里有我们心里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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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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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伴走过来,给你们拍照。老人朝他笑笑。然后,依然看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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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了。你突然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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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老人的小船上,你说,你要和他合个影。老人摇着橹,带你到对岸去转了一圈。那里有一大片的芦苇,在风中飘摇。很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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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慢慢散开。露出透蓝的天空。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你突然很想留下来。过一种和这个摇橹的老人一样的生活。宁静的。自由的。心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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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老人钱。他不要。他说,回去后,记得把照片给我寄过来就好了。他说,他叫贡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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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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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去,老人在看着你。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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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没有夏季。五月开始入春。六月。七月。八月。温暖芬芳的季节。绿色的草丛中摇曳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在阳光下,安静地绽放。独自绚烂。谁也不为,只是生命的过程。从发芽到盛放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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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草原还是一片枯黄。你看不到那样一片安静地灿烂着的花海。心里想着,八月还要来。要来看看花海,要去看看对岸的玛曲。还有这个叫贡加的藏族老人。他一定还坐在老地方。那样地看着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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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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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她。玛旁雍错

二十八、你。香格里拉

三十、她。古格遗址

三十一、你。香格里拉

三十二、她。古格遗址

三十三、你。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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