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四川出生,在四川长大。我母亲是个中学教师;我父亲是空军的地勤人员,很少回家。
谭峰是我在小镇上唯一的一个朋友,他跟我同龄——那会儿也是八九岁。谭峰家在我家的隔壁,他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农村户口,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就他一个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可想而知他们家的人会有多么宠爱谭峰。那时,只有我知道谭峰偷东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东西他不敢偷,小镇上几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过。他做这些事情不避讳我,是因为他把我当成最忠实的朋友,我也确实给他做过掩护。有一次,谭峰偷了人家一块手表,那时候手表是很值钱的,那家人怀疑是谭峰偷的,一家几口人到谭峰家理论。谭峰把着门不让他们进去,铁匠夫妻都出来了,他们不相信谭峰敢偷手表。当时谭峰嘴里不停地骂脏话,铁匠就不停地拧他的耳朵。谭峰嘴犟,他大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出去为他做证,我就出去了,我说谭峰没有偷那块手表,我可以证明。我记得当时谭峰脸上那种得意的笑和铁匠夫妇对我感激不尽的眼神。他们对围观者说,那是李老师的孩子呀,他家教好,从来不说谎的。这件事情就因为我而变成了“悬案”。过了几天,丢手表的那家人在家里发现了那块手表,他们还到谭峰家来赔礼道歉,说是冤枉了谭峰,还给他送来一大碗汤圆。谭峰捧着那碗汤圆叫我一起吃,我们俩很得意——是我让谭峰悄悄地把手表送回去的。
谭峰有一个“宝库”,其实就是五保户老张家的猪圈。里面的东西现在说起来是很可笑的,有许多药瓶子和针剂,还有搪瓷杯、苍蝇拍、铜丝、铁丝、火柴、顶针、红领巾、晾衣架、旱烟袋、铝质的调羹——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谭峰让我看他的宝贝,我毫不掩饰我的鄙夷之情,然后谭峰就扒开那堆药瓶子,捧出了一列红色的玩具火车。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火车,说:“你看。”他重复着这句话,同时他的肘部阻挡着我向火车靠近,仿佛在说:“你就站在那儿看,就看一眼,但不准碰它。”
那列红色的铁皮小火车有一个车头和四节车厢,车头顶端有一个烟囱,车头里还坐着一个司机。如今的孩子看见这种火车应该不会稀罕,可是那个时候,在四川的一个小镇上,你可知道它对一个男孩意味着什么?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我记得自己像被磁铁所吸引的一块铁,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车,可是每次都被谭峰推开。
“你从哪儿偷来的?”我几乎大叫起来,“是谁的?”
谭峰说是卫生院成都女孩的,并示意我不要高声说话。他摸了一下小火车,突然笑了起来,说那不是偷的,“那女孩够蠢的,她就把小火车放在窗前嘛,她请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谭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钥匙,我注意到钥匙是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把简单的、用以拧紧发条的钥匙。谭峰露出一种甜蜜的、自豪的微笑,他把火车放在地上,用钥匙拧紧了发条,然后我就看见小火车在猪圈里跑起来了。小火车只会直线运动,不会绕圈,也不会鸣汽笛,但是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想表现得大惊小怪,我说:“火车肯定能跑,要是不能跑,那还叫什么火车?”
事实上我的那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可是我无力把它从我脑子里赶走。
我跑到卫生院里找到了何医生,告诉他谭峰偷了他女儿的小火车。做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难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里,竖着耳朵留心隔壁谭峰家的动静,何医生和女孩果然来到了谭峰家。
我听见谭峰的母亲扯着嗓子喊着谭峰的名字,铁匠怒气冲冲地来到我家,问我谭峰去了哪里,我不说话;铁匠又问我,谭峰是不是偷了何医生家的小火车,我还是不说话。我没有勇气做证。那天谭铁匠干巴巴的瘦脸像一块烙铁一样刺刺地冒出怒火,我怀疑他会杀人。听着小镇上空响彻谭峰家人尖厉的喊声,我后悔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母亲这时候从学校回来了,她在谭峰家门前停留了很长时间,等到她把我从蚊帐后面拉出来时,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绝境中了。铁匠夫妇跟在我母亲身后。我母亲说:“不准说谎!告诉我谭峰有没有拿那列小火车?”我无法形容我母亲那种严厉的、无坚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线一下子就崩溃了,我母亲说:“拿了你就点头,没拿你就摇头。”我点了点头。然后我看见谭铁匠像个炮仗一样跳了起来,谭峰的母亲则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门槛上,她从鼻子里擤出一把鼻涕,一边哭泣一边诉说起来。我没有留意她诉说的具体内容,反正大意就是谭峰跟人学坏了,给大人丢人现眼了。我母亲对谭峰母亲的含沙射影很生气,但以她的教养又不愿与其斗嘴,于是我母亲把她的怨恨全部发泄到了我的身上——她用手里的备课本打了我一个耳光。
他们是在水里把谭峰抓住的。谭峰想游过镇外的小河逃到对岸去,但他只是会两下狗刨,到了深水处他就胡乱扑腾起来,他不喊救命,光是在水里扑腾。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谭峰不肯坦白。他不否认他偷了那列红色的小火车,但就是不肯说出小火车的藏匿之处。我听见了谭铁匠的咒骂声和谭峰的一次胜过一次的尖叫,铁匠对儿子的教育总是由溺爱和毒打交织而成的。我听见铁匠突然发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怒吼:“哪只手偷的东西,左手还是右手?”话音未落,谭峰的母亲、姐姐和妹妹一齐哭叫起来。当时的气氛令人恐怖。我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不愿意错过目睹这件事情的机会;因此,我趁母亲洗菜的时候一个箭步冲出了家门。
我恰好看见了铁匠残害他儿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见他把谭峰的左手摁在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上,也是在这个瞬间,我看见谭峰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那么惊愕、那么绝望的一瞥,也像一块火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冒出了白烟。
我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我的心也被烫出了一个洞。我没听见谭峰响彻小镇上空的那声惨叫,掉头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谭峰会来追赶我。我怀着恐惧和负罪之心疯狂地跑着,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五保户老张家的猪圈里。说起来真是奇怪,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仍然没有忘记那列红色的小火车。我在柴草垛上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后翻开了谭峰的宝库。我趁着日落时最后的那道光线仔细搜寻着,让我惊讶的是,那列红色的小火车不见了,尽管柴草垛已经散了架,我还是没有发现那列红色的小火车。
谭峰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愚笨,他把小火车转移了。我突然意识到谭峰其实是对我有所戒备的。也许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会告密,也许他还有另一个宝库。想到这些,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悲伤。
事情过后,谭家非常混乱,谭峰昏过去了,铁匠一直在呜呜地哭,他抱着儿子,一边哭着,一边满街寻找镇上的拖拉机手。后来铁匠夫妇都坐上了拖拉机,把谭峰送到了三十里外的地区医院。
我知道那几天谭峰会在极度的疼痛中度过,而我的日子也很难熬。我迫切地想找到那列失踪的红色小火车。母亲把门反锁了,我通过窗子跳出去,怀着渴望在小镇的街道上走着。我没有目标,只是盲目地寻找着目标。走出镇上唯一用麻石铺的小街,我看见了玉米地里那座废弃的砖窑。这一定是人们所说的灵感,我突然想起来谭峰曾经把老叶家的几只小鸡藏到砖窑里,砖窑会不会是他的第二个宝库呢?我这么想着,无端地紧张起来。我搬开堵着砖窑门的石头,钻了进去,看见一些新鲜的玉米秆子堆在一起,就用脚踢了一下。我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响声,我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皇天不负苦心人呀,就这么简单,我在砖窑里找到了成都女孩的红色小火车。
我会拿着小火车去卫生院找何医生吗?不,要是那样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故事了。坦率地说,我根本就没想要物归原主,我当时只是发愁怎样把小火车带回家,且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把汗衫脱下来,又掰了一堆玉米,我用汗衫把玉米连同小火车包在一起,做成一个包裹,提着它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走。我从来不像镇上其他的男孩一样光着上身在外面走过,因为母亲不允许。我走在小街上时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朝我看,我很慌张。确实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异常。我听见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热死人的天,连李老师的孩子都光膀子啦。”另一个妇女却注意到了我手中的包裹,她说:“这孩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不会是偷的吧?”我吓了一跳,幸亏我母亲在镇上享有美好的声誉,那个多嘴的妇女立刻受到了同伴的抢白,她说:“你乱嚼什么舌头!李老师的孩子怎么会去偷东西?”
我的运气不错,母亲不在家。我为小火车找到了安身之处;不只是床底下的杂物箱,还有两处作为机动或临时地点;一处是我父亲留在家里的军用棉大衣,还有一处是厨房里闲置不用的高压锅。我藏好了小火车,一直坐立不安。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那把用来拧发条的钥匙并不在,肯定是谭峰把它藏在身边了。我得不到钥匙,就无法让小火车跑起来,对于我来说,一列不能动的小火车起码失去了一大半的价值。
我后来的烦恼就来自这把钥匙。我根本没考虑过谭峰回家以后我如何面对他的问题。我每天都在尝试自己制作钥匙。有一天我独自在家里忙乎,在磨刀石上磨一把挂锁的钥匙,突然门被踢开了,进来的是谭峰。谭峰站在我的面前,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他说:“你这个叛徒!内奸!特务!反革命!四类分子!”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把挂锁的钥匙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听凭谭峰用他掌握的各种词语辱骂我。我看着他那只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一种负罪感使我失去了还击的勇气,我保持沉默。我在想,谭峰是不是知道了我去过砖窑;我在想,他会不会猜到了是我拿走了小火车。谭峰没有动手,可能他知道自己只用一只手会吃亏,于是他光是骂,骂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了,就问我:“你在干什么?”我还是不说话。他大概觉得自己过分了,于是把那只左手伸过来让我参观,他说:“你知道绑了多少纱布?整整一卷呢!”我仍然不说话。谭峰就自己研究手上的纱布,一会儿,他忽然得意地笑起来,说:“我把我老子骗了,我哪儿是用左手拿东西,是右手嘛。”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喂,你说烫左手合算还是烫右手合算?”这次我说话了,我说:“都不合算,不烫才合算。”他愣了一下,对我做了个轻蔑的动作,说:“傻瓜,你懂个屁,右手比左手重要多了,吃饭、干活都要用右手,你懂不懂?”
谭峰回家后,我们不再在一起玩了,我母亲禁止我去找他,铁匠夫妇也不准他和我玩,他们现在都把我看成一个狡猾的孩子。我不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我常常留心他们家的动静,是因为我急于知道谭峰是否去过砖窑,他是否会怀疑我拿了那列红色小火车。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已经开学了,我被谭峰堵在学校门口。谭峰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盯着我。他说:“你拿没拿?”我对这种状况已经有所准备——不能想象我当时有多么冷静和世故——我说:“拿什么呀?”谭峰轻轻地说:“火车。”我说:“什么火车,你偷的那列火车?”谭峰说:“不见了,我把它藏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我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提砖窑两个字,于是我假充好人,提醒他:“你不是放在老张家的猪圈里了吗?”谭峰朝我翻了个白眼,随后就不再问什么了,他开始向操场倒退着走过去,他的眼睛仍然疑惑地盯着我,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随他向操场走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镇定成熟的表现。这一切并非我的天性,完全是因为那列红色的小火车。
我和谭峰就这样分道扬镳了。我们是邻居,但后来双方碰了面就有一方会先扭过头去,这一切在我这里是由于一个沉重的秘密,在谭峰那里却是一种创伤造成的。我相信谭峰的左手,包括他的内心都遭受了这种创伤,我得承认,那是我造成的。我记得很清楚,几个月以后,谭峰在门口刷牙,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跑出去时,他还在叫我的名字,但他并不朝我看一眼,他在自言自语,他说:“郁勇,郁勇,我认识你。”我当时一下子就闹了个大红脸,我相信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让我纳闷的是:自从谭峰从医院回到家,我一直把小火车藏在高压锅里,连我母亲都未察觉,谭峰怎么会知道呢?难道他也是凭借灵感得知了这个秘密的吗?
说起来可笑,我把小火车弄到手以后,很少有机会摆弄它,更别提那种看着火车在地上跑的快乐了;我只是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偶尔打开高压锅的盖子,看它几眼,仅仅是看几眼。有人说这是做贼心虚,不,比这个更令人痛苦、更复杂。我有几次做梦梦见小火车,总是梦见小火车鸣响汽笛,梦见谭峰和镇上的孩子们循着汽笛的声音跑来,我就被吓醒了;我知道梦中的汽笛声来自五里地以外的宝成铁路,但我总是被它吓出一身冷汗。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把火车还给谭峰,错了,按理要还也该还给成都女孩。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有一天,我都走到卫生院门口了,看见那个女孩在院子里跳橡皮筋,快快活活的,她早就忘了小火车的事了。我想,既然她忘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做这件好事呢?我就没搭理她,还学着谭峰的口气骂了她一句“猪脑壳”。
我很坏?是的,我小时候就坏,就知道侵吞赃物了。问题其实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我有这么一个秘密,我怎么肯把它交出去?然后很快就到了寒假,就在那年寒假,我父亲从部队退役,回到了武汉,我们一家要从小镇迁到武汉去了。这个消息使我异常兴奋,不仅因为武汉是个大城市,也因为我终于有机会去彻底地摆脱关于小火车的苦恼了,我天天盼望着离开小镇的日子。
离开那天,小镇下着霏霏冷雨,我们一家人在汽车站等候长途汽车。我看见一个人的脑袋在候车室的窗子外面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那是谭峰,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理他。是我母亲让我去向他道别,她说:“谭峰要跟你告别,你们以前是好朋友,你怎么能不理他?”我只好向谭峰走过去,谭峰的衣服都被雨点打湿了,他用那只残缺的手抹着头发上的水滴。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好像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我不耐烦了,转过身要走,一只手却被拉住了,我感觉到他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就飞快地跑了。
是那把钥匙,红色小火车的发条钥匙!
(虫 语摘自豆瓣网,沈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