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作家,2004年开始专栏写作,在多家媒体开有电影、音乐、娱乐、文化评论专栏,著有《为了报仇看电影》、《怒河春醒》等,现居兰州。
1983年,我们全家从新疆和田返回兰州,临行前,兰州的亲戚写信来,要我们带一箱哈密瓜。
那时候交通不便,新疆的物产,很难在内地见到,但哈密瓜的名声,却借由媒体和口口相传,传遍了全中国,亲戚自然非常好奇,他的心思,我们完全能够理解。我父亲于是打了一只简易的小木头箱子,装了五六只哈密瓜,从和田带到了兰州,在兰州火车站,我们抬着那只小箱子刚一下车,就遭到了围观,人们纷纷问着,是从新疆来的吗?这是真的哈密瓜吗?有一位大叔,甚至急切地表示,愿意出五块钱买一只,要知道,那时候,一个工人一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
但当我们在兰州定居下来之后,我们发现,兰州的白兰瓜,就是兰州人自己的“哈密瓜”,味道和哈密瓜相近,而且一点也不差。我们的兰州亲戚,大可不必托我们从几千公里之外,带哈密瓜回来。
白兰瓜又叫蜜瓜,据说是从美国引进的,而且引进的历史并不长。1943年,美国的生态学家罗德明到兰州来考察,觉得兰州非常适合种植一种在美国被称为Honeydew的甜瓜,主动表示,回到美国后,捎些种子带来。第二年6月底,美国总统华莱士访华,路过兰州,果然带来甜瓜的种子,同时带来的,还有92种草籽和一种“三角锄”,因为那种锄头比较小巧,适合小脚女人锄草的时候使用。没多久,这种蜜瓜就在兰州试种成功,开始名叫“华莱士瓜”,1950年代,变了名字,叫“白兰瓜”。从那时起,它的异国前史,就渐渐模糊了,不过四五十年,人们就习惯了它的存在,就觉得,它是土生土长的,而且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几千年。
一段物种交流史,竟然距离我们这么近,整个过程清晰可辨,想一想,简直不像真的。由白兰瓜的落地过程,我似乎也想明白了辣椒、葡萄、玉米的来历,它们也该是这么来的吧,而且,一旦落地,不出五十年,就像是已经存在过许久了。
白兰瓜不大,一只大约一两斤的样子,椭圆形,淡黄色,有麻纹,拿在手里,其实挺像一只小一号的哈密瓜。熟透了之后,瓜瓤是淡黄色或者乳白色的,非常清甜。后来,甘肃农业大学培育出了一种新的甜瓜,表皮是金黄色,非常光滑,名叫“黄河蜜”。味道和白兰瓜很接近,只是瓜瓤更软和甜一点。
它的确适合西北,这边的阳光通透,日照时间长,早晚温差大,都有利于积累糖分,尤其是河西走廊,沙漠边缘的那些地方,更是都盛产西瓜和白兰瓜。以至于,别的地方产的瓜,也往往要假托“民勤瓜”、“武威瓜”。去河西的时候,我也专门去瓜地里看过,那正是正午,铺在土地表面的碎沙石,在日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白兰瓜就生长在碎砂石中间,瓜秧和叶子是黑褐色的,似乎已经半枯,但白兰瓜却圆滚滚的,躺在砂石和瓜秧中间,看上去一点没受天气的影响,那情景,让人非常感动。
7月份一过,白兰瓜和黄河蜜就上市了,淡黄,金黄,饱满,圆润,形状均齐,像是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淡黄,金黄,装满各种车,大卡车、小货车、三轮车,整车的瓜,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谁也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长大,被怎么样的烈日灼烤过,滋养过它的藤蔓和叶子,又成了什么样子,它似乎一直这么尊贵。卖瓜的人,坐在旁边,为它助威,大声地喊着“民勤瓜”、“武威瓜”。
而在不太遥远的新疆,哈密瓜也应该上市了,形状、气味也和白兰瓜相似,它们像是平行空间里两个相近的故事,在相近的地理环境里,总会有相近的果蔬,是某一片大地选择了它们,也是它们选择了某一片大地。
它们是西北夏天的一部分,西北的夏天,也被它们染上一点淡淡的香气,到秋天冬天,还让人念想,直到第二年,那香气又在街角升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