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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洛的小角色与大人生

作者:梁秉堃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只有小角色,没有小演员。”从一定意义上说,黄宗洛是一位具有独特本领的表演艺术家。独特在何处呢?他是专门扮演“龙套”角色的演员。人们往往把一出戏的主要角色比作红花,把次要角色比作绿叶,黄宗洛演了整整一辈子的戏,从来都不是扮演红花,偶而有幸配上绿叶,也都是一些没名没姓很不起眼的群众角色,什么警察、宪兵、特务、土匪、二流子,还有那些卖报纸的、卖黄梨的、蹬车的、跟包的、扛枪的、站岗的、看门的、要饭的、吹喇叭的,以及乘客、顾客、侍者、仆人,等等。他自己也真实地表示过:“我真是演了不少的戏,论个不下半百多,只不过有一半是没有台词的群众角色,另一半则是有少量台词或有一两段戏的‘边缘角色’。我有一个长处——或许是短处,胸无大志嘛!——就是不挑不拣,服从剧院分配。长期以来,我硬是抓住这些极其有限、少得可怜的在舞台上露面的机会,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如醉如痴般地奋力创造,居然接长补短地给观众们留下印象,获得了喝彩。经常为人们称道的有《茶馆》里的松二爷、《智取威虎山》里的黄排长、《三块钱国币》里的小警察,以及《遛早的人们》里半身不遂、言语失灵的方爷爷,等等。”这就是北京人艺里独具一格的、甘当绿叶又不可或缺的舞台艺术大家。

“回炉重炼”开了窍

黄宗洛出身于一个高级技术人员家庭,其父是留日的电气工程师,一家人过着比较富足的生活。黄工程师很是爱好文学艺术,特别是传统京剧,于是每逢周末的晚上就在戏院里订上个包厢,带全家老小一起去看戏。这样一来,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父亲的爱好慢慢地传下来,竟然使得黄家出现了好几位成名的艺术家。当时兵荒马乱,物价飞涨,八口之家的生活越来越不好过,孩子们的书也实在念不下去了。大哥黄宗江首先正式下了海,姐姐黄宗英也紧跟着从了艺,而且都在繁华的大上海站住了脚,成了“名角”。唯独老三黄宗洛木木痴痴,笨嘴拙腮,表演上的悟性较差,然而在全国解放前夕,也“随大流”地参加了文工团,打杂、跑腿,什么都干,成为一个积极热情的小“万金油”干部。老实说,他在演戏上条件差一些,又毕竟是半路出家,没有经过科班训练,再加上要嗓子没嗓子、要扮相没扮相、要身段没身段,为此经常不能很好地完成演出任务。用黄宗洛的话来说:“领导上拿我也没有办法:是莠,是苗?应弃,应留?为之思索再三,举棋不定。”就这样一直拖到了1956年,北京人艺为在职“有业务问题”的演员们举办了“表演艺术训练班”,进行“回炉重炼”,黄宗洛也兴奋地报名参加了。经过半年学习之后,他茅塞顿开,获益匪浅。结业以后,黄宗洛演起戏来大不一样,自由顺畅多了。从此以后,通过连续不断的艺术实践,他渐渐地形成了自己另类的风格。他说:“我爱春光,我爱鲜艳的红花和衬托它的绿叶,我也爱伴随着红花、绿叶的生意盎然的小草。我愿意为他们献出自己的一生。”

“笨干,苦干,傻干!”

有人问黄宗洛:“你到底是怎么演好这些龙套角色的呢?”他想了想回答:“没别的,笨干,苦干,傻干!这就是我全部的窍门儿。”的确如此,剧院的同事们都看得到——不论角色的大小,有没有戏,黄宗洛绝不亏待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物,在进入排练场以前,同样都是大量翻阅生活资料、用心体验相关生活、书写人物身世传记、摸索找到自我感觉,等等。上天不负苦心人,他一步一个脚印地硬是走出了一条路来。黄宗洛谦虚地表示:“我天生是一个笨人,靠的也只能是这种笨办法!”

如果我们把表演艺术分为两大学派——体验派和表现派的话,那么黄宗洛大约就是表现派了。然而是谁教的他呢?答曰:“自学成才。”他从小就跟着家里的大人到戏园去听戏、看戏、琢磨戏,开始看不懂,日久天长,慢慢地找到了门道。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名角的戏,他都看过,甚至还能哼上几句各有特色的唱词。由此,黄宗洛触类旁通,从生搬硬套到歪打正着,再从百折不回到熟能生巧,他在舞台上始终是不甘寂寞,爱出花招,终成正果。

“无中生有,土里刨食”

话剧《智取威虎山》里的黄排长实际上就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匪徒,只是上场匆匆跑来向匪首座山雕三爷通报一声,弟兄们如何与解放军战士交锋时吃了败仗,一共只有五分钟的表演机会。可以说,这是一个没有什么戏可演的纯粹龙套角色,应付一下就可以通过。可对于这个别人都不愿意扮演的角色,黄宗洛却十分喜爱,说是这个人物身上大有“文章”。导演焦菊隐一听就笑了,让他大胆地发挥,有什么本领都拿出来显示一番。于是,黄宗洛先在人物外部形象上下了一番功夫,即从所谓“狼狈相”上入手——黄排长的头发几乎每一根都是立着的,好像还在冒着热气;脸部出现了直眉瞪眼惊弓之鸟的表情;上嘴唇突出,里边是盖不住的大包牙,口齿不清;左耳朵已经被解放军战士给完全削掉;一支小马枪还挂在脖子上,可是枪尖被打断了;右臂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用绑腿布紧紧捆上,手腕上却还有抢来的几副金银镯子和手表;受伤的左脚,竟然用一顶棉帽子临时包裹起来……他上台以后,一直跪在地上十分困难地表演着。有人说,黄排长一出场就浑身上下都是戏。这还不算,本来剧本上只有一句通报的台词,硬是被黄宗洛编成了这样洋洋洒洒的一大篇:“三爷,三爷,听我说,它是这么回事儿。昨晚孩儿奉了三爷的命令在二道河桥底下埋炸药,火车一过‘轰隆’一下子就炸开了花啦。这车是往牡丹江开的,车上尽是皮子、柈子、药材,嘎七嘛八的没啥值钱的货,弟兄们一寻思大年三十的不能空手回来,总得落点儿啥呀,再加上押车的共军只两个人带着一个班,众人的胆量也就更壮了,都想弄个娘儿们回来。谁知道这些共军真玩老命了,老使手榴弹招呼,不一会儿刁老六和二十几个弟兄都为党国尽忠了。共军里有个小崽儿,可真邪乎,到后尾他连子弹、手榴弹都打光了,我们上去好几个人,这才把他撂倒了。正在这时节从后尾夹皮沟那疙瘩又出来一大伙子人,呼呼一阵排子枪,又揍死我们十来个,到后来我们就剩下仨人儿了,我一瞅情形不对撒丫子就跑,后边就追,一个劲儿地嚷:‘逮活的呀!逮活的呀!’听声音足有三百人,我一口气跑到神河庙蹲了多半宿,要不是我这两条腿跑得快,小命也早就玩儿完了!”焦先生听了以后,不但同意采纳,而且还赞不绝口,夸奖黄宗洛的刻苦用功和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因此,演出以后,只要是黄排长一出场就能牢牢地吸引住观众,而且台下笑声不断,掌声不断,为整个戏增色不少。

再说说《三块钱国币》里的小警察。本来这同样是一个没有什么戏可以表演的角色,却让黄宗洛硬是“无中生有,土里刨食”地给演活了、演火了,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按照剧本上的规定,小警察只不过是被人喊来应付一下公务,敷衍了事地解决阔太太与小保姆之间的纠纷而已。出人意料的是,黄宗洛创造性地设计了一个“第二动作”,即在漫不经心的劝架当中,居然顺手牵羊地偷走了主人阔太太的一双旧胶鞋。请看——小警察上场以后,只是逢场作戏地劝劝吵架双方而已,一边搭话,一边观察,东处看看,西处摸摸,实际上是对院子里晒晾的衣物非常上心,又对这里的东西都不大满意。最后,当他看到凳子下边那双八成新的元宝胶鞋时,脸上突然出现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他好像是在想着,这双胶鞋对于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臭脚巡”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于是,他不禁伸出脚来试胶鞋,刚刚穿上一只,没想到让阔太太说话给打断了。小警察只好在解决对方矛盾当中,命令小保姆赶快把铺盖拿去当掉,以赔偿主人阔太太的损失。小保姆下场以后,他的“第二动作线”并没有断,又趁机继续穿上另一只胶鞋,把自己的一双草鞋悄悄地留下来,兴奋地完成了任务。黄宗洛这一段即兴表演,不但丰富了人物形象,而且非但没有扰乱了主戏,反而更衬托了全剧的主要动作。这一切,似乎都表现在黄宗洛一直为小警察哼唱的小曲里边:“江都有个王知县,明察秋毫能断案,黎明百姓齐称赞,我们四川出了个王青天,那个王青天……”而且,演员的心里仿佛有着这样精彩的潜台词:“我这么个小警察,整天辛辛苦苦、跑来跑去,为你们有钱人费心费力解决纠纷,现在换上你一双旧胶鞋还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于细微处见精神”

黄宗洛雕琢人物角色时下足了功夫,力求每一个都有自己鲜明的特色。他曾打算创造出“百人面”,可惜,到他去世为止,只创造出“八十面”。他曾发誓道:“我非常羡慕孙悟空七十二变的本领,在演戏当中,我有造型的瘾,几乎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自己常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艺术,却随时都可以损伤。只要能使我变了样,化妆师怎么摆布我、糟蹋我,都心甘情愿。比如,头发推光、剃十字、染发、留撮歪毛,均无不可!咧着嘴、歪着脸、地包天、黄板牙,等等,也均不在话下!”

从一定意义上说,《茶馆》里的松二爷为黄宗洛的代表之作,比较全面地表现了他的表演风格和表演方法。剧院的同事们都知道,黄宗洛每次排戏之前一定会写出一张道具单交给道具组长,扮演松二爷也是如此。他认为,《茶馆》的第一幕与第二幕之间,尽管舞台上只用几分钟的时间来换景抢妆,但是戏里却要表现出相隔十多年的社会变迁,因此在松二爷的身上也不能不表现出来这些巨大的变化。第一幕,松二爷的服装十分考究,青绿缎面素花官服,穿起来透着俏皮边式,腰间挂上琳琅满目的小零碎,比如香袋、荷包、眼镜盒、扇坠、扳指、烟袋……戴齐了足有13件。到了第二幕,改朝换代以后,松二爷没有固定收入,已经潦倒不堪,可是仍旧不能脱下长衫,只不过是褪了颜色,满身不少油渍,完全分不清是什么颜色。那些身外之物,除了黄鸟笼子几乎一无所有,连鼻烟壶都给免了。而且,松二爷的头发变得花白稀疏,胡子也乱糟糟的一片,牙齿脱落,说话开始走风,脚底下穿的还是缎子面尖口平底布鞋,很秀气,可是脚后跟竟然露出白茬,再也提不起来了。黄宗洛坚持认为,这一切必须一丝不苟地全部做到,尽管观众不一定看得见,对于演员来说建立人物信念是绝对不可少的。焦先生完全同意这个意见,并且照办了,演出后效果很好。大约这也可以被誉为“于细微处见精神”吧。

作者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一级编剧

更正

2016年第9期第63页误植入毛泽东1958年9月16日参观安庆一中自办工厂机械车间的历史图片,造成与说明不符。特此说明,谨致歉意。感谢安庆读者杨荣根先生提供史实依据。

《纵横》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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