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过去,门忽然开了,蜡烛燃得只剩下很短一截,但火光温柔地映着门内人的脸,满带讶然,眉目间却是掩不住的欣喜。
Chapter. 1
这是陆知跑得最快的一次,也是奶奶追得最凶的一次。差几米就能拐进小西瓜家的院子,躲过奶奶的藤条了。他喘着粗气,一只脚将迈入院子里,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突然,不远处一阵撞击声,他一惊,回头正见奶奶倒在地上,边上是一摊血,而肇事司机已逃之夭夭。
天地间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有白光将视线尽数覆盖。
全家一身缟素,静默地立在盖着白布的遗体面前。陆知呜咽着,心里像被细小的利刃割着,心脏缓缓渗着血。他十分清楚这场事故发生的根本缘由,可甚至没人打他骂他,他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所有人都不愿意看他。
——陆知醒来时,额上沁着细密的汗水。一股浓郁的泡面味从旁座飘过来,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腹部,掏出口罩戴上。
忽的一下强烈的颤抖,陆知腿上被泼了滚烫的酸菜泡面汤。
“对不起……我不小心手抖了,”女孩开口,面露愧色,“你腿疼不疼啊……”
“没事……”陆知长长舒了口气。幸好穿了长裤。
还要感谢她手抖泼的汤汁,不然自己肯定还陷在梦里。
越近故乡他越胆怯。往事历历在目,他的过错,他的罪孽。
Chapter. 2
陆知立在一幢三层的老宅前,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这把连接他和过去的钥匙,搁在手中分外沉重。然而,陆知一想到这次回老家是要出售旧宅,又轻松了几分。
自从奶奶出事后,原本关系不算和睦的伯叔提出分家,分家之后陆知一家搬到了外地。转眼几年即逝,中学时离开老家的青涩少年如今已挺拔俊朗,面临毕业的前路抉择。
父亲说,持现有学历就业难找好工作,要么把房子卖了出国读书,要么争取考上国内重点高校的研究生,留下房子。
现在的他当然选择前者。这地方是他多年的心结。解不开,不如永久地逃离。
“你是谁啊?”
身后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迟疑地回过头,女生警觉地盯着他,电光石火间,陆知想起来了——啧,这不就是刚才在动车上往他腿上洒泡面汤的姑娘嘛!
陆知摘下一直戴着的口罩,没好气道:“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怎么了?”
女生瞪圆了眼:“陆知?”
陆知挑眉:“嗯?”
“我是小西瓜啊!”
“段檬?你在上大学吧,怎么回家了?”
“我才高三呢,前天有事去外地一趟。”
陆知顿时有些尴尬,故乡的人和事在他记忆里都渐渐模糊,是时间的力量,还是他对这里压根儿不上心呢。
他有些黯然地同段檬道别,收拾完东西便出门,把老宅的出售信息挂在房屋中介。
漫不经心回到家,正打算洗去一身尘垢,电灯却突然忽闪几下,灭了。
停电了。
幸好没停水,至少还能沐浴。走出浴室时,传来了渐急的敲门声。
陆知自门隙间向外看,吓了一跳。暗红的火光在微风中跳跃,他把着门的手有些颤抖,忽然听得熟悉的声音道:“是我啦,快开门。”
陆知紧绷的神经放松,打开门,看见举着蜡烛带点笑意的段檬。
他进厨房洗水果,出来时见段檬坐在客厅角落,一双眼睛盈着星光。恍惚时光穿梭,以前段檬总跑来他家,坐在这里看电视,看到喜欢的风景会转过头跟他说:“以后我们一起去这个地方看看吧。”
陆知给她削苹果,随口问她:“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爸妈不管?”
“他们在外地工作。”
陆知手顿了顿:“那你在哪吃饭?”
“学校食堂嘛。”
段檬爸妈从小就不怎么管她,陆知有些心疼:“这段时间你来我家吃饭吧。”
段檬笑着说好,又反应过来:“你过段时间就走了?”
陆知好一会儿才道:“嗯,回来把这房子卖了。”
Chapter. 3
“饿死了!”段檬直奔厨房,一路浓香馥郁。
见了陆知便递去纸巾:“陆知,你的汗水多得都可以洗脸了。”
突然进来个穿金戴银的男人,率先开口,“我来看房。”
陆知和男人聊了许久。把人送走时,段檬早把饭吃得差不多了,静坐一旁。
“我回去了。”
向来话多的段檬罕见寡言,匆匆回家。陆知方才谈得还算融洽,心思都在这场交易上,也没想太多。
次日买主来电:“房子我还是不要了。”
未待陆知开口便挂了电话,陆知有些沮丧,但想想,宅子虽有年头,可环境幽雅,出了街巷交通也十分便利,按理说不乏买家。
果然之后陆续有人联系陆知,令他不解的是,每次生意快谈拢了,买家总会打电话来,语气歉然:不好意思,房子还是不要了。
眼看时间流逝,父亲打电话催问他宅子出售情况,陆知烦上心头,这天出门买菜时顺便捎了几瓶啤酒回去。
段檬看着他空了又满上的杯子,一个劈手夺了过去。
“不许喝了,酒量明明那么差。”
陆知打了个带着酒味的嗝,反驳道:“你就知道我酒量差?”
“记得你以前在我家吃饭,只一碗酒酿丸子,就晕在我家睡着了,你奶奶特着急找来,把你抱了回去……”
陆知默不作声,段檬偷瞥他脸色,只能看出醉意,不知他想法。
段檬试探地问:“你听过家神这种说法吗?”
陆知摇头。
“其实很迷信,说逝去的长辈会化作神祗,守在旧宅。可虽是人们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但我想,长辈即便离开,心仍系在家人身上吧。能留的旧宅不留,那故去之人的心要居于何处呢?”
陆知趴着,段檬见状,想他是不愿多说,径自回了家。
陆知抬起头时,看着段檬离开后重又合上的大门。他和这栋旧宅一起被浸在暗暗的光线中,醉意蔓延到全身,被泪水打湿的眼眶潮红一片,枕着手臂沉沉睡去。
Chapter. 4
檀香缭绕在小阁楼上,素衣的老妇人往时骄美清绝的气质寡淡了许多,吃斋念佛,日复一日,这一扇虚掩的木门仿佛将她与尘世相隔。
攥着奖状的少年顿在木门外,静听着里面的人语。
“老头子虽然驰骋战场,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但杀戮即杀戮,功过不相抵……”木鱼声声,同老妇人的声音一样,悠悠向外传开:“愿漫天诸佛听我一言,我愿以余生虔诚与性命相抵,换得后辈平安,往日罪孽由我承受。”
少年皱眉,下楼看见晒太阳的老人,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爷爷你看,我又拿奖状了。”
老人欣喜地笑,拄着拐杖走到房间,将奖状贴在墙上。
少年心疼地看着因病而日渐消瘦的老人,忍不住问:“爷爷,为什么你生病了,奶奶却不陪你,整天在楼上念经
……”
老人慈祥地笑着:“你奶奶这也是一种修习心性的方式。”语罢,老人远望落日,叹口气:“她有她的道理吧。”
往后的几年,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坐上了轮椅,最终在床榻终止了呼吸,一生荣光成云烟。
而老妇人将淡青素衣换成一身白衣,极少出那阁楼,少年同她的话也越来越少。
直到少年父母外出打拼,老妇人才出了阁楼,帮着管教不知为何日渐顽劣的少年。
一日少年将书本一抛,扔在浅眠的女孩子脸上时,惹来一声不满:“喂!陆知!你不读书就算了,干吗往我脸上砸!”
“抱歉。看见书就烦。”少年挠挠头。
“为什么不学习?我还指望你以后帮我补习呢!”女孩子叉着腰。
“小西瓜,你知道吗,我爷爷那时候病得那么严重,我奶奶却整天念经。以前我拿奖状,可以让我爷爷在病痛中笑一笑,现在我不知道拿奖状还有什么意思。”
女孩子往他脑门儿上轻拍:“傻子,你奶奶也很疼你的。”
是啊,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你奶奶很疼你的”。
但人就是这样吧,一旦将心思放在一件事上,就容易忽略其他。每听奶奶唠叨,就忍不住想起爷爷夕阳下的身影,想起小阁楼的木鱼声。
小时候,奶奶追着他的身影,夜里带檀香味的怀抱,回家的脚步声,他其实都记得。
再后来他逐渐长大了,奶奶抱不动了,唠叨也越发吃力,蹒跚的脚步声,他也记得。
怎么会忘呢?但人在少年时,不懂事理的情绪涌了上来,是什么也不愿听,一意孤行。
直到他的不懂事理,让奶奶也离开了人世。
Chapter. 5
陆知醒来时,强自打起精神,做了顿丰盛的午餐。
段檬狼吞虎咽之际想起正事:“下午家长会,老师希望家长参加,我爸妈不在家,你能去吗?”
陆知迟疑:“下午本来要谈房子的……”转过头见段檬晶亮的眼,失笑道:“行吧,到时就说我是你表哥。”
老师家长交谈时学生都会避开,而往年老师特许段檬不用叫家长,今年例外,出于好奇,段檬靠在窗边偷听了会儿。
“段檬作为我班优等生,考上重点高校的几率极高,但班长反映,她近期常常自习时间不在班级,上课也迟到,这样下去恐怕……”
班主任是个话痨,一席话讲完,天色已暗。
结束时段檬不在教室,学生们都散了,教学楼空空荡荡。
陆知找她半天,突然听得楼层尽头有争执声,是段檬和一个男生。
陆知走近,只见段檬背对着他,质问一个男生。段檬并未注意到身后,而男生只扫了陆知一眼,继续和段檬对峙。
“江非云,你为什么跟老师说那些?”
“怕你成绩下滑。”
“这么久我成绩掉下去过?”段檬越说越气,干脆把笔记本扔在男生身上:“管什么闲事!你知道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男生不为所动:“那你不也在管别人的闲事吗?”
“我管谁闲事了?”段檬扬起下巴,语气中是陆知未曾听过的盛怒。
男生开口道:“那天我想着你落下了笔记,去你家把笔记给你。你不在,我就待角落里等,然后一个男人从你家对面出来,随后你也从里面出来,远远地跟上他,”男生见段檬流露出惊慌,继续道:“我就在后面,听到你是怎么劝说那个男人,编造那些谎言,令他放弃购宅的念头……我看到那栋宅子门口挂的出售信息,你是不想主人把它卖了吧?”
站在段檬身后的陆知终于恍然,前几天还有个算命先生拦住他,问他要不要净宅。
当时他一头雾水:“我在这住得挺好啊。”
段檬的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江非云!”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哭腔:“你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占据了我整个童年,离开就不会回来,会把这个地方忘掉……可是他怎么可以抛下这些?”
不用段檬回头,陆知都知道她哭得多伤心,像一颗夏日的柠檬,被挤成了皱巴巴的模样,所有的泪水带着酸涩,往潮红的眼眶外淌。
可是她也不知道,于陆知而言,继续保留这里,那些痛苦的记忆会怎样侵蚀他的心。
陆知开口时,声音里是自己未曾预料的哽咽:“段檬……”
段檬半晌才转过身,满脸泪水,无措地望着他。“我说呢,房子怎么总是卖不出去,”陆知走到段檬跟前,像平时那样揉她的脑袋,笑着,却含着眼泪,用极其轻柔的声音:“那你呢?你知道这么做,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吗?这一生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陆知头也不回地走了。在逐渐变浓的夜色里,从人少的地方走到人多的地方,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始终在,他知是段檬,却不愿回头看。
直到过了一条宽敞又寂静的马路。
直到绿灯转成红灯,也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段檬孤单地立在路灯边,披着校服外套,比他矮一个头的身影,被他抛在了后头。
就像是旧日里,被他那些糟糕的念头和行为抛在了时光洪流中的,无措的他。
Chapter. 6
宅子的出售信息仍挂在中介,不日又有买主找上陆知。
这次买主先付了定金,并承诺几日后将补全。从未有过的顺利。
段檬似乎再没有插足的想法,几天未曾找过陆知,三餐在学校食堂解决。
倒让陆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上次段檬说她爸妈快回来了,那她就有人照顾了吧?
段檬在阳台上晒衣服,陆知抬头望她半天。
路过的阿姨突然朝阳台上喊:“哎呀小西瓜!”
段檬没站稳,整个人趴在栏杆上,惊魂未定地朝楼下回应:“怎么啦张阿姨?”
阿姨赶紧冲她招手:“下来下来,又爬阳台,当心摔着。”
“好好好。”
陆知想了想,拉着要走的阿姨问:“张阿姨,小西瓜以前好像不爱爬栏杆的啊?”
“哎呀,你不晓得,她以前常爬上去帮你家打扫,你家都搬了那么多年……”
“我记得我家请了清洁阿姨定期来……”“那个阿姨回乡下好多年了……一直都是小西瓜保管你们老家钥匙,隔一段时间就上楼去打扫,半年前她不小心从二楼阳台上跌下来,幸好只是摔伤了手哦。”
陆知突然愣住,说不出话来,阿姨见状边走边道:“是要净净宅子了哦,孩子都魔怔了。”
再抬头看,段檬已没影了。陆知想起那天傍晚,段檬倔强地和男生对峙的身影。想起她带着哭腔的话:你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可以抛下这些?
是啊,他凭什么抛下这些?
还有那天晚上,隔着一整条斑马线看他,却一言不发的段檬。好像下定决心要从那一条马路开始,同他隔开往后的人生。
陆知突然手忙脚乱地掏手机给买主打电话,打不通他就照着地址找到买主家去,连声道歉,归还定金,告诉那人,抱歉,这宅子我还是不卖了。
买主大概求房心切,没忍住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陆知却还是笑,满脑子都是其他。
陆知拨了父亲的电话,说打算准备考研,不出国了,父亲只道,想清楚了就行。
一直以来,其实是他陆知自己,给自己的心缚了紧紧的绳索。
陆知收拾好东西打算回校备考,走之前给段檬短信,一直没回复。段檬用老人机,社交软件都联系不上。
敲她家门许久,又等上一个下午。直到邻居路过提醒,昨夜段檬爸妈回来把她接走了,不知是不是转学。
陆知有些忐忑。
段檬会像他以前那般不告而别吗?再回来时,被人笑问客从何处来。
陆知踌躇半天,只好在每层楼的每个房间都留了字条,用段檬以前送给他的那些陶偶压住,才带着行李离开。走之前望着段檬家阳台,想起她坐在上面吃西瓜时心无旁骛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Chapter. 7
“矿泉水饮料冰淇淋啊,哈根达斯有需要的吗?”推车滚轮声由远及近,在动车上睡了两小时的陆知皱眉醒来,耳边送餐员又接着道:“哈根达斯有需要的吗?”
陆知揉揉睡眼,下意识出口:“老坛酸菜牛肉面有吗?”送餐员笑道:“我们不售泡面。”旁边的乘客闻言都笑出声,陆知想到什么,也轻轻地笑开了。
抵达老家时已值傍晚,抬头看看对面阳台,一件衣服也未晾晒,只好略带失意地回家,洗去一身仆仆风尘,而后接了研究生导师交代琐事的电话,抬头看天,已然沉黑如墨,大抵因为乌云所蔽,不见星光,整个夜空显得无比寂寥。
忽的风雨大作,雷电交加,陆知正皱着眉,担心会不会停电时,刷的一下,客厅那盏暖灯已经熄了。
幸好以前段檬拿来的蜡烛没用完,他摸到蜡烛和打火机,突然想碰碰运气。
一步,两步……陆知走出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前,在雨夜里,心里期待着一件事,脚步变得轻快无比。
直到站在段檬家的屋檐下。陆知敲门良久,风雨不知何时已渐息,他却不想折返,就立在门前,好看的手指圈成环,护着烛光。
不知多久过去,门忽然开了,蜡烛燃得只剩下很短一截,但火光温柔地映着门内人的脸,满带讶然,眉目间却是掩不住的欣喜。
陆知低头,看着段檬那盈着星光的眼,轻声问她:“停电了,要来一支蜡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