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唐永胜/文
2016年6月20日,北约“军刀打击-2016”军演在爱沙尼亚举行。冷战结束之后,华约解散,北约仍然保存下来,北约俄罗斯关系间或出现缓和,但往往随之就会被新的紧张所代替。乌克兰危机显示出北约和俄罗斯在东欧的矛盾激化,双方关系进入冷战结束以来最紧张时期,并由此展开了新一轮地缘战略博弈。刚刚落幕的北约峰会,以进一步加强集体防御和威慑能力为牵引,实际上强化了与俄罗斯的军事对峙。北约俄罗斯关系的未来发展存在很大变数,并将对欧亚大陆地缘局势带来重要影响。
各不相让在北约与俄罗斯的战略竞争中,有着浓重的传统地缘博弈色彩,双方是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在几十年的冷战时期,欧洲地缘战略结构可谓泾渭分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和以苏联为首的华约两大军事集团以易北河为界展开直接而紧张的对峙。冷战的结束骤然打破原有的地缘战略结构,深刻冲击并改变传统的安全观念。然而北约依然存在,经过科索沃战争、欧元启动和反恐战争等重大事件,北约和美欧的势力迅速向欧洲东部扩展,从原东西方对峙的地缘分界线向东推进,抵近俄罗斯边境。到目前为止北约先后四次吸收新的成员加入。其中第四次正在进行之中,2016年5月19日黑山与北约签署加入北约的协议,在协议得到北约成员国批准、黑山完成本国相关程序后,北约成员国数量将达到29个。
北约东扩是美国及其盟国为巩固冷战成果和扩大势力范围而采取的重大步骤。伴随东扩,北约强化了在东南欧的军事部署,组建快速反应部队,近年来更是加大了军事演习的规模和频率。面对来自北约的压力,普京领导的俄罗斯选择强硬回击,针锋相对地回应北约的军事行动,包括强化军备和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以及想方设法阻止邻国加入北约,其中就包括俄在格鲁吉亚以及乌克兰的绝地反击,令北约始料不及。而北约利用波兰等国因乌克兰危机而产生的对俄罗斯的担忧,决定向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部署多国部队,则属于实质性的军事对峙,将对北约和俄罗斯的关系产生深远影响。
北约与俄罗斯的关系关乎欧洲安全的未来,但绝不是唯一的因素。未来各国面临的安全威胁越来越趋于多样化,多年来北约也在推进战略转型,从传统的集体防御向应对非传统安全挑战转变。但其重要前提是与俄罗斯的关系保持基本平稳。如果北约在东扩及导弹防御计划问题上完全置俄罗斯的战略考虑于不顾,必将进一步刺激俄罗斯的民族主义情绪。可以想象,一旦俄罗斯采取更强硬的措施与北约发生严重对抗,那么北约将不得不重新回到欧洲集体防御的重心上来,而美国曾赋予北约的全球抱负将成为其难以企及的梦想。
新的战略平衡?
传统地缘争夺存在自身限度,在新的国际背景下更是如此。北约东扩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零和游戏”这一传统思维的惯性延伸。在西方强势背景下,北约沿袭了“胜者全得”的博弈定式,力图通过北约东扩诱压欧洲东部国家并用来限制俄罗斯的发展潜力。这无疑会引发激烈的利益冲突,也不符合国际关系现实的要求。在20世纪90年代对于北约的第一次东扩,曾经的冷战首倡者乔治·凯南就意识到了存在的风险,明确提醒美国政府:北约东扩是致命的战略错误,会产生许多不确定影响,引起许多国家的反感。
实际上,在北约强势推进东扩的同时,也存在反向逻辑制约。美国为了主导欧洲局势,为了拉住和控制不断扩大的欧盟,只能依靠北约范围的扩大,而北约越是扩大,权力就越分散,职能也就越广泛,因而也就越不好调动。扩大了的北约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北约,美国主导地位的内涵也就发生了变化。美国也不敢承担将先进武器和技术扩散到几乎整个欧洲的巨大风险。
在欧洲发生的几次战争和危机表明,欧洲已经不像原来那样追随美国了,至少是法德等欧洲核心国家已很难与美国在军事上共进退。尽管目前欧美在总体上的协调仍将维持,在对待俄罗斯问题上存在共同的担心,但各自关注的目标已经不能聚合并将继续分散。在控制东欧、挤压俄罗斯的同时也会产生反作用力,那就是整个欧洲也会受到挤压,科索沃战争、伊拉克战争、债务金融危机以及为克兰危机的进程及后续效应都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欧洲首先是欧洲人的欧洲,北约东扩引起的混乱需要欧洲来消化,欧洲与俄罗斯存在加强协调的内在需求。
国际条件与以往已经发生改变,安全的维护不仅依赖利益和权力争夺,更需要加强国家间的合作与协调。因为任何大国都不可能单独应付在安全领域受到的传统和非传统的威胁和挑战,世界政治的客观现实没有也不可能给任何国家和国家集团提供按照自身安全观念和行为模式来整合欧亚大陆的资源。借助北约,美国在欧洲的主导作用虽在,但并非表现在全方位和全领域,美国在维持和推进硬霸权时遇到诸多“软制衡”对其制约。
对欧洲地缘局势的未来而言,具有根本影响的将是美国、欧盟和俄罗斯之间形成的三角关系的演变。三方的利益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还将不断磨合,其中既有碰撞也会有协调。尽管美欧俄之间不存在有形机制联系,但是其中任何一方的战略调整都不能不考虑到另外两方的反应,并且也必然会对另外两方产生重要影响。美欧俄之间形成的是一强、一散加一弱的三角关系。在一定时期内,美国超强地位仍将维持,欧盟力量可观,但在政治、安全政策上仍显分散且正遭受内部整合的诸多挑战,俄罗斯保留了地缘政治大国的诸多条件但实力已远不如原来的苏联。一个可能的前景是,随着欧洲整合寻找到新的动力以及俄罗斯实力和自信的恢复,美欧俄的战略互动将可能造就出一个较为典型的三角关系。
在欧洲地缘关系调整中,中东欧有关国家起着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同时它们也面临着无奈和尴尬。加入北约主要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安全保障,但这些国家仍不能完全摆脱战略筹码的角色。实际上,国际关系的现实发展已经为中小国家提供了比起以往更为有利的条件,因为生存权利得到基本保障,对外政策就可以更灵活。如果俄罗斯进入力量逐渐增长的可预期轨道,中东欧国家将在俄罗斯和北约之间寻求更具弹性的政策选择。
英国脱欧的影响
英国脱欧是地缘政治的重大事件,对美欧关系、欧俄关系以及北约的未来等都将带来重要影响。失去英国在西方阵营中传统的协调和平衡作用,美欧协调将遇到不曾遇到的麻烦。欧盟与美国关系错综复杂,是紧密盟友但也是竞争对手。较长时期以来,英美特殊关系与英国融入欧盟相得益彰,英国在欧美之间的平衡润滑工作对于欧美协调曾经举足轻重,同时也使英国得以凭借自己的实力发挥了更为广泛的国际影响。而未来如果缺少英国的有力策应,美欧矛盾就可能更多表现出来。
作为结果,俄罗斯所受来自欧洲的战略压力就可能有所减轻,欧陆国家与俄关系有望得到适度改善。西方阵营内部震荡,俄罗斯战略地位将会提升。单飞的英国要制衡欧盟、保持欧洲事务发言权,需要借助俄罗斯对欧施加影响。而分裂后的欧盟首要任务是稳住阵脚,防止内部继续分裂,继续对俄施压不仅力不从心,也不符合现实利益。同时面对更为紧密的美英联盟,欧盟需要改善与同为欧陆国家的俄罗斯的关系,以陆制海,保持欧盟原有国际地位不动摇。欧盟、英国对俄战略压力将大幅减轻,双方关系特别是德俄等欧陆国家关系将进一步改善。
事实表明,美国占主导的国际体系已处于超载状态,全球治理需求增加与国际制度供应不足的矛盾日趋突出。英国脱离欧洲反映了西方国家社会内部裂痕加大乃至发展模式遭遇重大危机,甚至曾引为自豪的欧盟一体化的制度优势也趋于暗淡。美欧在冷战胜利中所获得的巨大红利已经基本消耗殆尽,国际体系已经处于超载状态。亦即美欧经济社会发展模式陷入困境,美国金融和军事霸权主导下的国际体系已不能为各国经济增长提供必须的空间,恐怖主义等全球性问题蔓延,全球治理任务空前繁重,世界经济长期低迷仍处于重大动荡调整期。美欧自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延续至今的经济社会动荡,并非源于偶然的政策失误,也不能归于周期性经济阵痛,实际属于经济模式遭遇的深刻危机,也是金融资本占主导地位的国际体系存在缺陷的内在反映,而英国脱欧更进一步验证了这种体系缺陷的严重程度。
中国的作为
北约与俄罗斯新一轮地缘博弈,将对中国国家安全带来间接但重要的影响。中国可以作为的空间不是减少而将有所增加。毕竟全面对抗并非北约俄罗斯关系的宿命,从中中国可以有所作为,促进建立新的地缘战略平衡。
为了维护在冷战后取得的独一无二的全球霸权地位,美国一直在精心谋划欧亚大陆地缘战略棋局,以防止出现挑战美国利益的国家。在西线,北约东扩极大压缩了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使美国基本上完成了针对俄罗斯的战略布局,并为腾出手对付东线的中国提供了条件。与此同时,北约也积极谋求与亚太地区国家发展“全球伙伴关系”,特别是拉拢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和菲律宾等国家,为介入亚太地区安全事务创造了条件。在美国的精心布局下,一时间中国面临的地缘压力明显上升。
尽管美国战略调整和北约在中国周边的活动增大了中国的地缘压力,导致中国周边地区局势复杂化,但是总的来说当前北约并不会直接威胁中国的安全。首先,北约的目标并非明确针对中国。从美欧的共同战略利益上看,北约的直接目标仍然主要针对俄罗斯。尽管美国战略重心东移的目标明显指向中国,但要看到北约并不等于美国。中国与几乎北约所有成员国都有着良好的双边关系,而且在许多国际问题上的共同利益和协调都在增加。在不存在根本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北约欧洲盟国不会简单按照美国的指挥棒与中国为敌。其次,现在的北约已经不完全是集团对抗的工具。军事职能弱化,政治职能上升是北约转型的最显著特征之一。冷战后北约的职能从单一的军事防御扩大到维和、政治磋商、危机管理、反恐、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应对气候变化和保护网络安全等多元化的领域。它所要防范和消除的恐怖主义以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等威胁属于今天国际安全所要解决的焦点问题。传统安全威胁与非传统安全威胁交织的现实要求国家超越对抗性思维,要在多方面多领域统筹兼顾,在维护国内外诸多要素的复杂平衡中实现国家利益。
对于北约的全球化努力及战略转型带来的地缘压力,中国有必要保持足够警惕并采取措施予以防范,但与此同时也不能因噎废食,不能无视北约转型后其政治属性及合作性上升的事实,放弃顺势而为乃至利用其中存在的有利因素为我所用的可能前景。近年来北约表现出与中国发展关系的浓厚兴趣,探求与中国建立更直接密切的联系。目前看,中国与北约可以在两个层次上发展关系。第一个层次是与北约组织之间建立松散的对话与合作关系。第二个层次是灵活发展与北约成员国的关系,特别是与德法等欧洲核心国家之间的双边关系。通过重点国家引导影响与北约的关系。德法等欧洲大国在北约欧洲成员国中具有领头羊的作用,且与中国有着长期的友好关系,中国应积极推动这种关系从政治经济领域发展到军事领域,这对于欧洲其他国家应该具有某种示范作用。
除此之外,中国、欧盟及俄罗斯之间存在推进更紧密战略互动的空间。中欧俄三角互动既是有形的资源,具有经济、外交和安全上的多重意义,也是无形的资源,包含着非常强的对国家实力潜在运用的意味。
为此,中国应积极创造条件促使俄罗斯加入到亚欧大陆对话机制中来,以此带动中欧俄关系的形成与发展。同时,在与欧俄的经济联系中,尽可能加大在高技术和石油开发等战略性领域的合作。中国可采取更积极的对欧政策,争取同欧盟建立紧密的经济合作关系,不仅具有经济价值,更具有地缘政治意义。北约及欧盟东扩,已使欧洲地缘重心向东移动,从而带来中国和欧盟之间的距离缩短,现代科技发展更为中欧发展关系提供了新的空间。
无论对于中国,或对于俄罗斯和欧盟,中欧俄之间这种泛欧亚的地缘关系结构将成为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如果欧俄中三角关系能够早日成型,将弥补欧亚大陆安全稳定机制不健全的缺点。若再考虑到其他多边安全机制的改进和作用的发挥,欧亚大陆的安全稳定就会有较为可靠的基础和保障。
随着相互间联系的增多,中欧俄三角关系将有条件增加互动的力度并扩大发挥作用的空间。未来中欧俄三角关系很可能将循着这样的轨迹发展:由于彼此之间不存在利益上的根本冲突,中欧俄之间的联系和协调将逐步增多,尤其在经济合作和文化交流方面;在安全领域也会不断加强对话和协作,突出表现在安全观念上的相互渗透、注重以自身的安全与稳定影响外界、强调以更调和的手段解决冲突和争端等方面。这在总体上属于一种软安全协调的三角关系模式。这种模式虽然还不具有主流影响,但却呈现出发展的趋势,并将对欧亚大陆的稳定和发展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中欧俄三角关系模式除了需要在相互之间日益增多的联系中得到证实外,在三方针对中亚、中东甚至朝鲜半岛等地区所发生的冲突或危机的反应中也将不断得到验证。
(作者系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副主任,教授,少将)
(责任编辑:魏银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