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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耶纳的晨昏日暮

作者:未知

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现代小说家,常年在欧洲居住,代表作有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鸽翼》《金碗》等,此外在文学评论、游记、剧本等方面也多有建树。

锡耶纳是我计划过不止一次前往、但一再错过的城市。这次终于如愿,我在深夜的月光下抵达,趁着几个亲切地聊天的干瘦老婆婆在客栈为我铺床,我溜达出去,想要获得对此地的第一印象。

五分钟我就轻松地到达了可以不受妨碍地收集这种印象的地方,因为它就置身于皎洁的月光下——那就是闻名遐迩的锡耶纳中心广场,但是现在有大量相关的照片,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对其也有很多近乎亵渎的揭秘,因此没有任何世界奇观能像华兹华斯的快乐幽灵那样,假装真的能给人“震惊和伏击”。

然而当我从昏暗的拱道走向等待我的场面,我意识到我一点也没有错过那种重现的完整而珍贵的敏感性。等待我的场面,我称之为浅马蹄型——就像没有出门旅行的读者翻弄他旅行归来的朋友的照片,他会恭敬地记得那样;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好似一张弓,高大宽广的公共宫殿表面形成弓弦,其他一切构成弧形。没有任何人类留下的迹象可以让我计算出年代;所以在月光的协助下,我有半个小时沉浸在对中世纪意大利的幻想中。广场建在山的一侧——准确地说,我相信科学的断言,它建在杯状的火山口里——宽敞下降的石铺地汇聚成石头的倾斜辐射线,仿佛巨大的车轮辐条,一直延伸到宫殿前面,宫殿就是轮毂,尽管它只不过是一个排水口的装饰物。巨大的纪念碑坐落在较低的一侧,显得反而没有占据了对面山丘的巨大私人建筑那么泰然自若,也许是因为缺乏昂首挺胸的宏伟建筑的那种非凡的尊严吧。

宫殿坚实的边缘,从等高的地基到映衬着天空的灰色顶点,一座细长的高塔一直耸向空中,显示出构成地平线的蓝山之上城市的崇高。纤细笔直,仿佛有三角旗的长矛插在骑士带铁掌的足尖,在蓝天中保持着自我,远远超越骄傲的意识或罕见的傲慢铸成的市场上不断变换的时尚。这是锡耶纳最美丽的塔,它遗世独立,永远那么优雅,仿佛一个真正标致的鼻子, 立在不论多么年老的面庞上,像独立宣言一般。除此以外,这样的东西在美国费城都是要抛弃的,几乎不可救药地向时间妥协了。锡耶纳纯粹的独立性给我深刻印象,要超越它,我们的独立就必须有一千个如这般恐怖的东西。当月光给它披上银色,我的问候持续,它仿佛在讲话,从心灵到心灵,真的就像某种古老低级的秩序,强行将你留在这令人羡慕的机会和安静时刻,这是只有长期被庸俗弃置的事物才有可能做到的。

但是对于它的骄傲和权利,它曾经惊人的活力,你如何期待证明一种更加无可比拟、坚不可摧,实际上也更加永恒的不朽呢?巨大的房屋围绕着广场的其余部分,接续着它的传奇故事,并与它们自己的负担混淆在一起。“我们非常古老,有点儿疲倦了,但是我们生来坚强而高大,我们将会持续许多个年代。现实冷酷而漫不经心,我们在心中保存和孵化我们的记忆和传统。我们是鬼魂出没的房屋,由咯吱作响的木板和疼痛的石头组成。”这就是我上床入睡前与锡耶纳之间的低语。

自从那晚之后,我用一星期的时间至少了解了主题的表面,我不知道如何能更清晰地表现它,除了仅仅作为另一页更生动的教训,永远不满足的艺术家只有相信古老的意大利每一步都会亲手喂养他——如果不是用某种来自历史磨坊的甜美的陈旧谷类,在这么多世代以来已经磨制得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精细,还能是别的什么。锡耶纳至少拥有“保护的外观”——保存的数量最多,看上去没有变化——几乎像你想象的那样具有连贯性。其他地方也许会用无趣的古迹招待你,但很少从这么大的面积发散出陈腐气息。坐落在自己的围墙内,十几簇小山峰上,她在每个转弯处都在向你展示她过去的辉煌,即便这种壮丽的姿态消亡了,盛灰烬的容器还是坚固完整的。在你的所见所闻中,她不断强调过去的这种整体,如果你只是一个随意的观察者和欣赏者,广泛回应就是你所能回报给她的。不管多么着迷,随意的观察者大多不是博学之人,没有事前准备好资料;他不够专门化,概念必然模糊,尽管有好的愿望,想象的和弦也不可避免地显得沉闷和虚弱。可尽管如此,他接受了,只要他的生命还有敏感性,他的恰当的印象就会服务于他,不断提醒他,甚至德国博士的知识也不过是被满足的好奇心的影子。

我一直住在客栈,在街上四处闲逛或坐在广场上;简单来说我的经验就是如此。但是意大利的街道和客栈是人们一半的知识来源;如果他们对自己的课程不抱幻想,可以烧掉笔记本。在锡耶纳,一切都是锡耶纳式的。客栈门上有英语招牌—— 一块破烂的小牌子,生锈的狮子和麒麟图案;但是,如果充满希望地进入作为前厅的发霉的石头小巷,你会发现足够的地方特色。

我们可以进一步为这些贫穷的过去的继承者辩护,即使在发霉的遗产中保持干净,表面看起来难,实际上却很容易。即使冒着在炫耀不安地为变革而变革的愚蠢迷信的危险,它不过是对无限珍贵的持久原则的挑战,人们仍会感动地说,在此地昏暗小巷里沉思漫步的主要结果是不可言说的破损失修的感觉。到处都是开裂、剥离、颓败、坍塌、腐败。锡耶纳年轻人的眼睛不会依赖于任何的朝气蓬勃,而是向一个因长久使用而磨损和污浊的世界打开。除了大教堂, 一切都已经过了全盛期,它的辉煌表面正在被辛勤地重新装饰和修复,一些私人宫殿宽敞的正面新近也似乎经过了打磨和装修。锡耶纳很早以前就成熟醇厚了,具有图画的氛围和色调;时间的运转现在只是给它堆积上一层又一层的简陋和破旧。不过大多是一种耐心的、坚定的、悲悯的破旧和简陋,它能安抚神经而不是刺激它,很多时候和我们多数的时髦肤浅的新颖一样,无疑是作为长久的事业来经营的。无论如何,它给狭窄街道永恒的暮色投上了一个更深的阴影——如我所言,那种朦胧的历史的黄昏,你在里面行走和沉思默想。这些街道不过是迂回的旗帜飘扬的小巷,巨大的黑色房屋,在几乎交汇到一起的飞檐之间,只从粗糙的石头上漏下来些微光线,从前的窗子经常是优雅的哥特式,有下垂的巨大铁环和弯曲的火把插座。小巷分散在层叠的小山上,道路经常是垂直下降,车辆很不实用,车轮声几乎和在威尼斯听起来一样反常。但是整天我的窗外都会有缓慢不断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这个季节,这样的天算是温暖的了,全世界都在户外,托斯卡纳语以所有可以想象的语调喋喋不休。夜里甚至也不停息,我经常是音乐会和凌晨两点对话的不速之客。我不但不会咒骂被吵醒,反而会到窗前去倾听。三个男人唱着颂歌走过,愉快甜美,时而高亢时而震颤,或者一个孤独的民谣歌手,穿着衬衫,以清新的男高音唱出熟练的情歌旋律。我此刻似乎站在歌剧的幕后,观看名歌手演出,等待一阵阵掌声。间或有一对朋友或敌人停下来——意大利人在对话中总是通过抬高嗓门来强调自己的观点,让你继续向窗前走几步,转身发现他们站在那里,手指在鼻子上,盯着你疑惑的眼睛——他们凭愉快的本能停下,就在我窗下,争论着看法,讲故事,或者表达信任。这的确是很少有的情况;一切都突然爆发,富于语音的抑扬和动作的变化。但一切都呈现出蹩脚的对话者永远不会知道的戏剧性效果——几乎任何发出的声音都成了上演的剧目,即兴的,模仿的,部分或完整的,全都发挥到极致。说话者似乎真的建立了自己的舞台,面对着脚光,通过手势在他周围创造出一小片场景;他冲过来冲过去,大叫,跺脚,摆出各种姿势,漫游过灵感激情的每一阶段。

另一晚,在一个小锡耶纳人身上,我注意到意大利人手势的自发性的惊人程度,我几乎弄不清他的年龄——他口齿不清,勺子还拿不稳。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这个小人儿和父母去咖啡店。格雷柯咖啡店是锡耶纳最令人愉快的场所;你可以花三个苏买一杯上好的咖啡,八个苏一份的冰激凌,享受着这些轻易得来的奢侈,你可以从一个小驼背那里买份当地的《新生》周刊,只花三分钱(如果你正受制于节俭的神奇魔咒,可以用你的一个苏找回的两分钱作招待的小费)。那个小朋友正坐在爸爸膝上,吃着妈妈给他的半个草莓冰激凌。他用勺子时出了很多乱子,女士最后没收了他的勺子,冰激凌也只剩下一些深红色的液体,他可能会凭着孩子普遍有的本能消灭掉它,但是他对这样的自由并不领情;他是一个完美的小绅士,对要喝掉剩下的液体感到气愤。于是他开始抗议,正是他抗议的样子打动了我。尽管满脸痛苦的表情,他却没有大声哭。他没有愚蠢地号啕大哭,他也小得还不会说话。那是一种富有穿透力的口齿不清的申辩和指责,协调地伴随着极其强烈而恰如其分的手势。这一切完全像大人一样;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四十岁的人一样,如果他能滔滔不绝发出响亮感人的说辞的话。他耸着肩,皱着眉,甩着双手,然后又交叉双臂,撅起下巴,快速地摇头——最后,我很高兴地说,他重新得到了他的勺子。如果我有一个结实的小银勺儿,我一定会送给他作为奖赏,真是一位完美自然的艺术家。

其实,我的注意力本该集中在更重要的事物上——伟大的私人宫殿,大量威严的音节、句子、句号和地址传递给我们的奇怪信息。它们异常宽敞,数量众多,让人想知道它们在贫乏的城市经济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当下的锡耶纳只是狂热的共和国的微缩版本,它在13世纪战胜了佛罗伦萨,用辉煌的历史滋养培育了艺术,规划了大教堂(尽管最终不得不缩减了设计),比例协调得无可比拟,可容纳两万人。这些昏暗的建筑中有很多仍然保留着古老中世纪的富豪名字,他们的后人不引人注意地居住在里面,“锅”形帽,粗呢上衣和裤子,给人身穿盔甲的印象。有几座像佛罗伦萨的斯特罗齐和里卡迪一样高大;它们不能再高了。这些巨大建筑拥挤在陡峭的街道,和它们封闭的小城深处,这正是传奇和景色的精华之处。而我们,在我们的国度和时代,如果建造规模和高贵程度仅及一半的建筑,我们也会在周围留下大量的空间,仿佛华丽演讲后的停顿。我随着人群穿过一些有拱顶的大厅和会所,在行政会议召开的间隙,里面充满了壮观发霉的古老壁画——覆盖着墙壁和天花板。锡耶纳画派的主要画家帮助完成了这些作品,你有可能在这里完善自己在学院培养出的鉴赏力。我说“有可能”是很公正的,我自己的观察并没有让我走多远。我坚持这样的想法,锡耶纳画派损害人们安然入睡的愿望——事实上温和地禁止了激发懒散的好奇和半信半疑的信仰。“锡耶纳是佛罗伦萨可怕的对手,”我忘了最近浏览过的哪本书上这样说。我没有胆量就此说上分毫;佛罗伦萨人可以在桂冠上休息,懒惰者可以虚度光阴。两组早期的画家确实有很多共同点,但是佛罗伦萨有幸看到他们的努力累积下来,被一些卓越的人物加以利用,永远也救不了在黑暗中探索的锡耶纳。

弗拉·安吉利科和基兰达约说出了他们衰弱同行所梦想的一切,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但是西蒙内·梅弥、安布罗乔·洛伦采蒂和迪·皮埃特罗的灵感却带有一种痛苦的气氛,从来没有繁盛到极致。对我的趣味来说,索多玛和多米尼克·贝萨富尼属于半途而废的极致。但是我们应该温和地评论他们——我的确是平心而论,因为他们的劳动,在他们的光照下,已经精炼成为珍贵的遗产,仍然鲜活的色彩和丰富的人物——充满回声的古堡中的阴影。

褪色的壁画覆盖着墙壁,仿佛古老传说中的挂毯,以某种方式投下魔咒。如果绘画艺术能给你很多快乐,你会温柔而轻松地想到它的整个进展,就像一种神秘向上的精神的有意识经历,你对它的任何阶段都不会加以不雅的评论,就像不小心地谈到生活中你所尊敬的人的错误或过失。你不会提醒头发斑白的老兵他的失败,那么为什么要在锡耶纳流连,谈论贝萨富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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