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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的汽车传奇

作者:王族
伍立杨

著名作家、画家。曾长期担任人民日报社记者、主任编辑,获得过多项文学奖。著述有《书边上的圈点》《铁血黄花》《大梦谁觉》《不懂幕僚就不懂民国》《中国1911》等三十余种。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当代文坛》杂志主编。今

日的私人汽车,大多因了油价的攀升,很多人不免“马达一响,其心恐慌”。然而,“马达一响,黄金万两”——这句话,在抗战时期却是耸动视听的,在当时的公教人员听来,却又五味俱全。无数的人,生死皆系一方向盘,那时的司机,就有轮胎特权或曰方向盘特权,他们是那个特殊时期最下层江湖中货真价实的贵族阶层。故其言行、生活、举动,均为一般社会人众艳羡不置。所以当时的著名记者曹聚仁感叹他们竟然为教授、将军所侧目,厉害吧。

抗战时的司机生活

曹聚仁带点夸张口吻的纪实行文,确很唬人。

曹先生笔下,司机创造了乱世男女的新记录,他说他们是一群“滚地龙”,“气煞了教授,恨煞了将军。”在路上,住房要最好的,还要最先满足他们,食物他们优先;男女之事,他们甚至可以用故意抛锚的办法来解决。在战乱时期,一个小镇,突然就会变成沙丁鱼匣子,“没有门道的话,除非变成司机的临时太太,否则没法到重庆、昆明去”。司机们在这方面也很放肆,好像在做末日狂欢。所以曹先生说司机和女人的故事,写出来简直是一部不堪入目的禁书。可参见《曹聚仁回忆录·乱世男女》。

实在也是,乱世之人,没法不变成现实主义者。但跟司机从业人员的素养也有关涉。抗战时期的飞行员,尽多才、德、识俱佳的有为青年,他们和侵略者激战,很多人血洒长空,化为一缕青烟;而在地上的司机却反之,他们忙着变相勒索、吃回扣、运私货、搞女人……一个司机甚至向他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可怜!我们一天的钱,够你们用几个月了。曹氏那时是战地记者,是战区司令、军师长们的座上客,尚如此侧目于司机的牛皮——可见他们端的是很拽!

曹聚仁的书不足之处是判断有问题,出偏差,可他又很喜欢议论;好处在细节庞杂,来源于他生活的亲历,为第一手记录。他的记录也很广博,虽然深度不够,但信息量是很大的。

抗战时期,整个大西南后方的公路,缓慢穿梭大量货运汽车。上世纪40年代中期,茅盾先生辗转于西南、西北,他亲见汽车司机每晚大多要打麻将,有的熟悉了,也会承认自己的妻妾的多少,“他们谈话中承认司机至少有两个家,分置在路线的起点与终点——比方说,重庆一个,贵阳一个。”他们的灰色收入来自于汽油倒卖、搭载私客私货……一个司机把他的新宠放在驾驶室里,“女的爬了下来。司机要她挤在他那狭小的座位里(这一种新式福特货车,它那车头的司机座和另一个座是完全隔开的,简直没法通融),一条腿架在他身上,半个身子作为他的靠背,他的前胸紧压着驾驶盘,两只手扶在驾驶盘的最上端,转动都不大灵活”(茅盾《司机生活片段》),重庆、贵阳、息烽、昆明……那些司机有不同的丈母娘家,而更搞笑的是,那些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也往往有不同的婆家!她们随“夫”行路,也在不同的地段回“家”。而这样的遗风,笔者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川南地区也还曾屡屡见之。

汽车与司机众生相

抗战八年中,人民抛弃家乡,丧失资产,生活压迫,空袭惊扰……苦不堪言。一些人却奢侈、荒淫、凶暴。汽车司机也把那一点特权,用到极限。中国基层社会,一盘散沙,效率低下,于是更加痛苦不堪。重庆陪都,汽车增多,专门修路,以利于汽车阶级。张恨水对汽车经济的观感,写有时评《同胞们努力买汽车》,予以深刻的讽刺。

下层民众、知识分子坐得起车、轿的很少很少。公共汽车,倒还可以考虑,但君不闻乎张恨水先生所说:“城里的公共汽车,挤得窗户里冒出人来。下乡的汽车,甚至等一天也买不着那张汽车票。”所以他进城,从南温泉到市区18公里,经常是走路!但是马路上也有阔人的漂亮汽车,风驰电掣,雨天故意溅人一身泥。

至于从沦陷区出来,沿湘赣路走到大后方,妇孺往往徒步数千里,九死一生,血泪滋味,这样的镜头我们可以想象!倘若侥幸能坐上大货车,已不啻上上待遇。

若说汽车司机自身的生涯、悲喜,是如何的野犷放荡,那就要看《新民报》名手程沧(程大千,笔名司马訏)的《重庆客》了。他以汽车司机悲剧命运为题材的《十二磅热水瓶》最为诙诡,观之对人生有震撼之感,不异冷水浇背。那时的司机说到底,其人生也仿佛独木桥上舞蹈。

在程先生的冷静的叙述中,大有惊悚的味道。小说大意是——

重庆至贵州的公路上的一家小食店。一个疯了的前汽车司机走来了。他在门口吩咐堂倌:摆碗筷!没人应他,他自个儿命令到:“炒猪肝,鱼香的,放辣点。再来一盘八块鸡,一碗豌豆烧猪肠……”

那人一面叫菜,一面选择座位。

走堂的把抹布往肩上一搭:

“炒龙肝,炸凤凰,全有。只是我们要卖现钱。”

“放屁!那人大怒:挂帐和现钱怕不是一样。”

他用手掏他空无所有的口袋……他脸上的表情……一种惶惑的笑,又类似于哭。

“哼,要是我的十二磅热水瓶运出来了,你就给我磕一百二十四个响头,也休想我走进你倒霉的饭店。”

他自负地说。得到的是满堂哄笑。原来这个汽车司机先前阔得很,长途运输货物,沿路数不清的小站点,每个站他都弄得有一个老婆,他花钱如流水。他俯视挣扎求存的芸芸众生。可是一天他被日本军队包围了,抓到营房关押。放出来后就疯疯癫癫了。一天开车路过奈何桥,他偏就睡着了,自然,人、车也丢翻了,从此失业,也疯得更厉害了。

一个月后作者又返回那小店,见那司机衣装更加褴褛,在和掌柜吵架:

“哼,要是我的十二磅热水瓶……”

掌柜的不等他说完,就抢着说:

“我磕一百二十四个响头,你也不会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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