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回,紧接着上一回的“李瓶儿情感西门庆”,次日瓶儿的一番言语和行动,显见得成为西门庆第六房之后,为人行事在此生出一大转变。——洗脸梳妆之后,瓶儿开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庆过目。先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原是昔日梁中书家带来之物。“又拿出一件金厢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起下来上等子秤,四钱八分重,李瓶儿教西门庆拿与银匠替他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䯼髻,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娘众人,有这䯼髻没有?’西门庆道:‘他每银丝䯼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䯼髻。’妇人道:‘我不好带出来的。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挂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金厢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西门庆袖了䯼髻出来,不防角门首撞见潘金莲,被盘问个仔细,于是“金莲道:‘一件九凤甸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勾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西门庆道:‘满池娇他要揭实枝梗的。’金莲道:‘就是揭实枝梗,使了三两金子满篡,绑着鬼,还落他二三两金子,勾打个甸儿了。’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随处也掐个尖儿。’”
两个波澜不惊的场景,几段白描出来的对话,却是墨分五色,线索设了不止一条:先借四钱八分重一件金厢鸦青顶子,道出瓶儿带来的资财和这一份好财的来历;顺着话题,又设下推进情节的关目,便是九两重的一顶金丝䯼髻;由䯼髻引出垫根儿,复引来金莲出场,道得九凤甸儿和金厢玉观音满池娇分心的制作和样式。以上诸般铺设,在以下的回目里皆一一回应。“物色”中的世味与人情,自不容轻轻放过。
比起孟玉楼的“手里有一分好钱”,李瓶儿要加一个“更”字。她先曾在蔡太师女婿梁中书家为妾,从梁家逃生出来“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嫁了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之后,先死了花太监,再死了花子虚,家财便尽归瓶儿,当然也就是尽归了西门大官人。瓶儿手里的细软多有宫中物,也正与她的这一番经历相吻合。即如拿给西门庆的一件金厢鸦青帽顶子亦即金镶宝帽顶,便不是寻常可得。周宪王朱有燉作于宣德六年的《新编天香圃牡丹品》杂剧,掌管园花教习乐艺的内臣自道:“也是俺一生近贵,见了些香烟常傍龙衮衣,俺穿一套飞仙海马,系一条正透山犀,悬一把镔铁打刀儿木,戴一个缕金厢帽顶鸦忽石,虽不曾入鹓班陪列在府僚中,我常是近龙床祗候向宫庭内,穿了些轻纱异锦,吃了些美酒堂食。”此剧的表现内容其实就是作者自己的王府生活,因能写出很标准的一身内臣之服,而特别提到缕金帽顶上镶嵌的是一颗鸦忽石。鸦忽,或作鸦鹘、雅姑,都是阿拉伯及波斯语yakut的对音,即宝石,主要产自东南亚和西亚,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卷中《锡兰山国》举出中国以丝绢、青瓷等往彼贸易,换取的宝石有红雅姑、青雅姑、黄雅姑。青雅姑,指蓝宝,明宋诩《宋氏家规部》卷四作青雅琥,道是“如淡竹叶青色,亦有深青者”。镶宝的金银帽顶流行于元代,入明沿用不替,且在舆服制度中作出明确规定,见《明史》卷六十七《舆服三》。湖北钟祥明梁庄王墓随葬品中的金镶宝帽顶有三个是嵌了不同颜色的蓝宝石,几件帽顶造型和做工都很相近:金宝妆莲花为基座,每个花瓣各镶宝石,座顶一朵仰莲,花心为石碗,内嵌一大颗蓝宝(图1-1、1-2)。而帽顶的贵要之处,即在顶端淡青如月下白的蓝宝,此中将近二百克拉的无色蓝宝更是贵重无比。梁庄王朱瞻垍是明仁宗第九子,永乐二十二年册封梁王,正统六年卒,生活的时代与郑和下西洋大略同时,随葬的一枚金锭铭曰“永樂十七年四月西洋等处买到八成色金壹锭伍拾两重”,好似“立此存照”。瓶儿的鸦青宝石《词话》两番提及,这里四钱八分重的一颗得自过世的老公公,第十回“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却是从梁中书家带出来。以梁庄王墓出土两枚金锭铭文标示的伍拾两与实测重量的对比为据,得出平均值:这里的一两相当于38.11克,换算为克拉,是190.56克拉,可知与梁庄王墓出土最大的一颗相差不多,却还是一对,只是成色如何作者不曾道得。若论它在当时的价值,这里用得着《型世言》里的一个故事,即第十二回《宝钗归仕女 奇药起忠臣》,故事说道:余姥姥引领着王指挥之妻去逛灯市,归来后发现头上不见了一只金钗。余姥姥道:“好歹拿几两银子,老媳妇替你打一只一样的罢。”王妻道:“打便打得来,好金子不过五七换罢,内中有一粒鸦青、一粒石榴子、一粒酒黄,四五颗都是夜间起光的好宝石,是他家祖传的,那里寻来?”后又由王指挥口中说道:“这钗是我家祖传下来的,上边宝石值得银数百。”蔡太师乃炙手可热的一代权臣,梁中书是其婿,不论在此作者是否暗示宝石出自宫廷赏赐,瓶儿两番适人所得资财的宫廷背景总是在叙事中不时涉及,比如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屡屡现身的宫样寿字簪儿,便隐隐逗其端绪。进一步引申,鸦青石头以及瓶儿之财还影着另一段明代史实。第十回道瓶儿嫁了花子虚,“太监在广南去,也带他到广南,住了半年有馀”。作者派给花太监的是广南镇守,镇守为明代官职,明有广南府,属云南布政司,治所即今云南广南县。然而花太监这个“广南镇守”却很可能是虚实相兼。《词话》原是借了北宋的背景讲明代故事,那么广南当是指北宋所置以广州为治所的广南路。第十六回《西门庆谋财娶妇 应伯爵庆喜追欢》,曰李瓶儿一心思嫁西门庆,要他家院里再盖房子容她过门后住,因道床后茶叶箱内,还藏着各样囤积的货物,“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楜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①。之后西门庆对月娘估价这些“香蜡细货”,道是“也直几百两银子”。胡椒八十斤,比起宸濠事败,籍没钱宁家产,中有“胡椒三千五百担”,实在是个小数,不过读一读田汝康《郑和海外航行与胡椒运销》,便可知这几件物事原非白说说。一方面,嘉靖之前市舶宦官的势力一度十分膨胀,若干市舶宦官竟升任本省镇守,成弘间权势最盛、为祸也烈的市舶太监韦眷,便是个显例。延至嘉靖九年以后,内臣之势方才稍杀。另一方面,胡椒由珍品逐渐变为常物的过程,直到万历年间才完成。
①胡楜椒之楜,与胡通,此似衍一字。不过田汝康《郑和海外航行与胡椒运销》中说到:“在1546年前很长一个时期,官府所采取的折算办法是,百分之五十的苏木、百分之三十的乌木和百分之二十的胡椒搭配成一百斤作为一个单位,折合粮米二十一石,等于多少银两则按照椒木市场价格来厘定。”(载氏著《中国帆船贸易与对外关系史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213页)那么是否有可能这里最初是胡椒合了“木”一起来说而辗转讹误?
图1-1 金镶无色蓝宝帽顶 明梁庄王墓出土
图1-2 金镶蓝宝帽顶 明梁庄王墓出土
图2 银丝 髻 常州清潭工地明墓出土
图3-1 金五梁冠a 杭州桃源岭出土
图3-2 金五梁冠b 杭州桃源岭出土䯼髻是女子戴在发髻上面的发罩(图2),因又有“发鼓”之名,俗称也作“壳儿”,明佚名著《如梦录》“街市纪”一节列出的物事中有“壳儿”,其下自注云:“即妇人所戴小髻,汴中语若‘苛’。”䯼髻顶上或编出若干道冠梁,便又称作“冠儿”,《词话》第九十一回孟玉楼改嫁李衙内,是日县中备办各式礼物,中有“一付金丝冠儿”,即是此物。金冠一顶是见出身分的,《词话》第九十五回玳安见过已是守备夫人的春梅,因回月娘说:“他住着五间正房,穿着锦裙绣袄,戴着金梁冠儿。”梁冠儿,即顶上起梁的䯼髻,以五梁为常见。杭州桃源岭出土一顶金五梁冠(图3),长15厘米、宽10.6厘米、高11.5厘米,重236.5克,折合明代的计重,大约七两半多不到八两。五梁冠的口沿和中腰分别留出几对孔眼,这也是䯼髻通常的做法,原是用作四向插戴各样簪子。出自浙江嘉兴王店李家坟明李湘夫妇墓的银丝䯼髻(图4),上插着一弯金钿,一枝挑心,两边掩鬓一对,啄针、小插三两对,上方一枝顶簪,背面一枝满冠,装饰主题为四季花卉,是首饰一副插戴大致齐全的一个实例。
图4-1 银丝 髻 浙江嘉兴王店李家坟明李湘夫妇墓出土
图4-2 银丝 髻 浙江嘉兴王店李家坟明李湘夫妇墓出土
图5-1 《商辂三元记》插图 明富春堂刊本
金丝或银丝编就的䯼髻,里外又可以衬帛,覆纱,一面仍是装饰,一面用来适应不同场合的不同妆扮。《词话》第七十五回写吴月娘等人穿戴了出行,因尚在李瓶儿丧期,故“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䯼髻,珠子箍儿,用翠蓝销金绫汗巾儿搭着,头上珠翠堆满”,“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兔儿,珠子箍儿,胡珠环子”。作为孝服的白䯼髻,在明代图像中也可以见到(图5-1、5-2)。
不论金丝银丝,䯼髻的制作都是一番花费,财力不敷,乃用头发。《词话》第二回中的潘金莲便是“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口面上缉着皮金”。而第十一回,金莲方由武大娘子变身为西门庆的第五房,便即换掉了头发壳子,同玉楼一般,“家常都戴着银丝䯼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第二十五回,宋惠莲方把西门庆哄转了,答应给来旺儿一千两银子往杭州做买卖去,便对着西门庆说道:“你许我编䯼髻,怎的还不替我编,恁时候不戴,到几时戴,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西门庆道:“不打紧,到明日将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西门庆又道:“怕你大娘问,怎生回答?”老婆道:“不打紧,我自有话打发他,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怕怎的!”是蓬门小户通常止戴得一个“头发壳子”,一旦换作银丝䯼髻,必要找个借口遮掩,免得泄露了私情。
图5-2 山西繁峙县公主寺明代壁画今天见到的明代实物,金制的䯼髻远比银制者为少,前举出自杭州桃源岭的金五梁冠是不多的实例,瓶儿的一顶金丝䯼髻重九两,却是比它还重了一两多。西门庆的几房妻妾从吴月娘算起也是“银丝䯼髻倒有两三顶,只没编这䯼髻”,瓶儿因道“我不好带出来的”。于是方有下面的一段话:“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衔一挂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金厢玉观音满池娇分心。”这里道是“金九凤垫根儿”,下文又称它“九凤甸儿”,便是戴在䯼髻口沿的半弯金钿或曰花钿。“甸”,当是“钿”的别写。明顾起元《客坐赘语》卷四《女饰》一节“花钿戴于发鼓之下”的花钿,前举嘉兴明李湘夫妇墓出土银丝䯼髻正面下方戴的半弯金镶宝缠枝牡丹花钿,都是此物。所谓“垫根儿”,也是“戴于发鼓之下”的意思。“戴于发鼓之下”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是背后安置一柄簪脚(图6-1),一是钿口两端穿丝绳,以用于系结插戴在䯼髻的簪子上。花钿通常用金银打制,装饰纹样多取花卉、云朵和仙人,式样却是很灵活。无锡华复诚夫妇墓出土银鎏金翠云钿儿弯梁上丝绳系了一溜十一个云朵,云朵上铺翠,钿口两端穿着用于系结而编作数股的丝绳(图6-2)。而相同的题材,也可依了主顾的心思在工匠手下各竞新巧,比如同样是缠枝牡丹,湖北蕲春蕲州镇明永新王夫妇墓出土的金钿便活泼泼如新折下来的花枝子(图6-3)。瓶儿要西门庆找银匠打的一件金九凤垫根儿,先就把式样交代明白。照依这一番形容,不难推知它的样式,便是提取点翠凤冠上的几个造型元素——口圈、衔着珠子挑牌的凤——增减变化而制成,比照明代的凤冠,可以见得分明。清代点翠钿子的钿口也还袭用了这样的做法(图7)。
打制九凤钿一事,要在更有遥相呼应的另一幅图景:《词话》第九十五回,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看见提着花箱儿的薛嫂儿,问起来,方知春梅如今已是守备夫人,薛嫂正要往守备府上送首饰:“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副九凤钿银根儿,一个凤口里衔一串珠儿,下边坠着青红宝石、金牌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月娘要瞧瞧是怎样的翠钿儿,及至花箱里取出来,“果然做的好样范,约四指宽,通掩过䯼髻来,金翠掩映,翡翠重叠,背面贴金,那九级钿,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宝珠牌儿,十分奇巧”。当此之际,先前要打九凤钿的瓶儿和金莲都死了,月娘也成了寡妇,风流云散,门户萧条,偏又遭西门庆旧日伙计的敲诈,正六神无主,筹措无方,如今要打九凤钿的主顾,却是当年被月娘批作“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的春梅。——“金”“瓶”“梅”三个女人的影子忽然都聚在这里闪了一闪,月娘看不见,然而作者是要教读者看见的。
图6-1 金镶宝花钿 江苏江阴青阳明邹令人墓出土
图6-2 银鎏金翠云钿儿 无锡明华复诚夫妇墓出土
图6-3 金镶宝牡丹花钿 湖北蕲春蕲州镇明永新王夫妇墓出土
图7 金累丝九凤衔珠宝钿口本文图版来源:图1-1、2:湖北博物馆藏,图2:常州博物馆藏;图3:浙江省博物馆藏;图4:嘉兴博物馆藏;图5-1:采自《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图5-2:原址保存;图6-1:江阴博物馆藏;图6-2:无锡博物馆藏,承馆方惠允观摩并提供照片;图6-3:蕲春博物馆藏;图7:故宫博物院珍宝馆展陈。图5-1、图6-2之外,均为笔者观展所摄,器物命名亦悉出已意。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