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原陆军11军31师 炮兵团团长 邢月阳 文字整理/本刊记者 林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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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团长虽然已经解甲为民多年了,但行走言谈仍可看出行伍出身的军人硬朗作风。
春城从军
1970年底,我怀着青年人应该见世面、改变穷困、争取更好人生的朴素愿望从昆明入伍,来到刚复建不久的陆军第11军(该军的首任军长就是本刊曾经采访过的董占林中将,当时军部在云南大理),被分配在32师。因为我个子大,领导说个子大当炮兵吧,于是就到了炮兵团。
当兵之前,我已经读完高中一年。虽然当时“文革”没有结束,教育水平很差,但在那些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来自农村的战友中,我也算是小知识分子了。所以领导也很看重我,在拒绝我想学开车的“合理”要求后,让我到3营7连侦察班当了一名计算兵(每个炮兵连队只有一名计算兵),专门负责计算连队炮兵射击诸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作战中火炮打得准、打得快与之有直接联系。我也很满意,干得很起劲。
当时我们32师炮兵团共有3个炮兵营,分别装备12门120毫米迫击炮、12门54式122毫米榴弹炮和18门76毫米加农炮。
刚入伍时,我们营装备的是仿苏生产的120毫米迫击炮,一个班一门炮6个人。该炮能打5 700多米远,共有6个装药号,一个装药号就是在炮弹的尾翼上捆绑相应的几个药包,如6号装药,就要在炮弹尾翼上捆绑6个药包,也打得最远(榴弹炮的装药号与它正相反,每个装药号都要在药筒里取出相应的药包,如一号装药,就取出一个药包,全装药,就不取药包,此时就打得最远)。弹丸配有杀伤爆破弹、发烟弹、照明弹等。可以骡马驮载,也可以汽车牵引,当时我们的炮是用跃进230越野车牵引的。这种炮战斗转换时间15分钟,最大射速15发/分。火炮的弹药基数为80发,与122榴弹炮相同。76加和85加的弹药基数是120发。
在这里我还是要特别对国产54式122榴弹炮点一下赞,这种炮是根据苏联38式122榴弹炮仿制的。该炮虽然在当年已是老型号,但这种炮质量特别好,很少有故障,而且射击精度高,很听话,可以说是指哪打哪。两山作战时,尤其是在第一阶段的炮击作战中,我们经常用单炮使用延期或短延期引信,对越军的防御工事及火力点进行破坏射击,收到十分理想的射击效果,每到这时我们的前沿观察所都高兴的欢呼起来。与此同时,该炮也为第二阶段的进攻作战创造了有利条件(记者在昆明采访原14军40师师长刘昌友少将时,他也对54式122榴赞赏有加)。
说说我的本行
计算兵不配枪(班长有),我们的武器就是作业包,里面有对数表、图板、计算盘、照明灯、坐标尺和铅笔等物件。炮兵连队的侦察班就是炮兵的眼睛,在作战和训练中,跟随连长寻找视界开阔,观察良好的高地开设炮兵观察所,指挥炮兵射击。我的职责就根据侦察兵对目标的侦察结果计算出观目距离(观察所到目标的距离),再通过图板进行图解作业,求出炮目距离(炮阵地到目标的距离),根据炮目距离修正当时能够掌握到的气温、气压、风向、风速等对弹道有影响的一些因素,通过查阅射表,计算出相对准确的射击诸元(即在火炮上所装订的表尺和方向),报告给连长,由他下达射击口令,指挥全连火炮射击。炮兵射击诸元的准备通常有三种方法,即简易法、成果法和精密法。简易法,顾名思义,就是在短时间内,根据现有的侦察手段、弹道条件的经验修正量,快速计算出观目距离、炮目距离,求出简易的射击诸元,指挥火炮射击,边打边修正,直到完成任务。这种方法通常是在时间紧迫、目标清楚的情况下使用,难以构成火力的突然性。成果法则是用简易法准备诸元,对试射点进行试射,按照严格的试射法则完成试射任务,求出一个具有科学依据的综合修正率,对出现的目标通过修正后,直接对目标进行效力射,使首群炮火就能覆盖目标。这种方法精度高,能保证对目标射击的突然性,但试射时容易暴露企图。最后是精密法,它体现在射击诸元准备过程中各个环节的精密测定。首先,炮阵地和观察所的坐标要经过精密测地获得,其次,整个弹道的气象条件必须有专门的气象分队进行精密探空测量,从而计算出弹道条件修正量。这样不用经过试射,弹群直接对目标进行覆盖,达到炮兵火力的准确性和突然性。上级一下令,我们不用试射就给他来个炮火全覆盖。现代火炮要打得准,虽然不像导弹在发射前那样繁复,但也是不能马虎的。气温、气压、风速都对炮击准确性有很大影响。气温高发射药就燃烧充分,温度低就影响发射药作功(俗语就是没劲儿),弹药受潮了甚至火药就着不了。由于炮弹速度、弹道等因素的影响,风大了把炮弹吹偏的情况是很常见的。尤其是迫击炮弹道弯曲、速度低,这种情况更多。当然雨雪等众多气象因素还很多,就不一一说了。还有一点是必须讲的,炮阵地的设置也是很重要的,也是炮兵能否打得准的重要环节,比如阵地的土质、坡度、遮蔽度等。加农炮属直瞄火炮,那它的阵地前就不应该有大的遮蔽物遮挡。迫击炮、榴弹炮对此则不过分苛求。当然,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战场地形十分复杂,需随机应变,不能硬搬教条。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炮兵尤其是远程炮兵是看不到目标的,都是由设在高处的观察所指挥炮兵射击的。观察所离敌目标的距离太远也会影响精度,观目距离最好能在3 000米以内,太远了连观察所也看不到或看不清目标,就打不准了。虽然现代有许多先进的观测器材,如炮位雷达、声测定位,也包括无人机等,但在战场上炮火连天瞬息万变的情况下,目视观察仍是最可靠直观的。观察所与炮阵地的距离没有严格界定,当然太远了也不好。作战中,炮兵要保证快速顺畅的完成射击任务,炮兵通信分队是炮火随叫随到的关键。一个炮兵连队有两个通信班,即有线班和无线班,两个班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就是保证连长的射击口令快速、准确、顺畅地传达到阵地。山岳丛林地作战,有线通信兵(又名拐子兵,即通信线料都是缠绕在一个木制的线拐上)是十分辛苦的,山高林密,方向难辨,加之敌人炮火袭扰,特工的破坏等等,都需要单人面对这一切。炮阵地到观察所的计算距离通常都是3~5千米,而实际的放线距离往往是要翻倍的。只要炮兵展开战斗队形,有线兵就要迅速把观察所和炮阵地连接起来,一个有线兵就要身背多个线拐,在密密丛林中判定方向,放着电话线,寻找着阵地和观察所,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相对有线兵来讲,无线兵的情况会稍好一点,两个人各一部报话机,分别配置在观察所和炮阵地。战斗打响前,通常是在静默状态,并以提前约定的不同吹风方式按时联络。战斗打响后,在有线难以保障的情况下,无线执行任务。当炮兵需要开设跟随步兵的前进观察所时,无线兵就要担负通信保障任务。在传递指挥员口令或指示的过程中,使用密语或明语(不是摩尔斯电码,因而不用翻译,只是报务员根据密钥表报出4个阿拉伯数字(1——0)一组的密语)。平时的训练中,无线兵早已把密语表背的滚瓜烂熟,发送和接听的报务员都会随机知道密语的内容用明语报告给指挥员。报务员及时准确是基本功,必须熟练掌握,不打仗时,他们也每天都练,丝毫不能偷懒。当然,在情况危急时,前方也可像王成那样用明语喊“向我开炮”!但那种情况也是特例,极少应用。我在连队当了两年计算兵,三年侦察班长,在此期间我经常参加上级组织的比武或集训,均取得好成绩,得到很多奖励。由于工作出色,1975年,我被提升为指挥排长。后来我又被推选去学习了一段时间炮兵参谋业务,1976年我被调到炮团司令部任作训参谋。1978年我被调到11军军部炮兵处任参谋,结束了我从军生涯三分之一在基层部队的工作。
◎炮兵团阅兵场上的82式130毫米火箭炮
◎邢团长和12管的107毫米火箭炮
◎战士们正在装填扫雷火箭弹
炮战预备期
1984年两山作战时,我们炮兵团的规模和装备质量都有了很大提高。122榴弹炮增加到两个营,每连由4门增加到6门,这样一个团就拥有122榴36门。原来的76加也换装成了85加,一个85加营编制是18门。原来12管的107火箭炮也换装成19管的63式130火箭炮,编制也是18门。另外还装备有当时我军刚研制定型的“红箭”-73反坦克导弹。由于两山地区都是高山深谷,坦克无法作战,所以有用红箭-73打敌火力点的,那肯定是百发百中了,但价值很高,一发反坦克导弹当时也得十几万人民币吧。到这时120迫击炮已淘汰没有参战。
两山作战,根据中央军委命令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炮击作战,代号为一四工程。第二阶段为拔点作战,代号为一七工程。在执行一四工程时,11军军部进驻在西畴县城,当时军领导都在那里坐镇,各团指挥所根据上级部署,尽量靠前配置。当时执行老山作战任务的是友军14军,我们军的31师担负的是者阴山方向的作战任务。由于这次作战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因此作战准备时间比较充裕,尤其是炮兵,可以在此期间进行精细的准备,以最大限度发挥所有炮兵的射击效能为目的。如炮兵阵地的勘察、配置、观察所的最佳位置,以及当地气象条件的获得等等。尽管如此,山岳丛林地作战的炮兵配置,不可能完全符合教程规范的条件。炮与炮的间隔,炮与炮的纵深,炮兵连、营展开的幅员等等,都必须是因地、因势而异,随机应变,不能完全死抠教程书本。我们必须在现有的客观条件下,通过主观的努力,保证我们的炮火发挥最大的效能。这里不仅与在开头讲的火炮射击诸元的准确性有很大关系,阵地方面的因素同样关系重大。贵刊的读者们一定都知道地炮的驻锄。它的主要作用是防止火炮发射时发生炮身的后移下陷或左右方向的倾斜,所以要挖一个助锄坑,把驻锄放进去并与坑的斜面很吻合的结合。如果你挖的驻锄坑斜面与驻锄的结合有悬空,两驻锄受力不一致的话,那么火炮发射时产生的强大后坐力,就会由于驻锄受力不一致而导致火炮水平倾斜,炮自然也就打不准了。就是用精密法射击,也很难达到理想的射击效果。还有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战斗中,炮阵地的转移是常有的事情,此时,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构筑火炮阵地不能“慢工出细活”,必须又快又好,而且丝毫马虎不得。所以,炮兵在日常训练中,挖驻锄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训练科目。还有两山作战中炮兵都是营、群射击的比较多,极少有单炮射击,因此以连为射击单位,每门炮的瞄准手对瞄准点的同一动作和手法等,都是影响射击精度的重要因素。
◎邢团长用摄像机拍摄炮击效果,用作资料留存
◎66式152加榴炮射击
◎炮兵团阅兵场上的54式122毫米榴弹炮
炮击开始
我们执行一四工程任务是从1984年4月2日开始的。我们31师从1984年1月份就开始陆续进入战区。在执行一四工程任务期间,炮击的规模不是特别大,每个连每天也就打40~50多发炮弹。尽管如此,战果还是很大的。我们战前已经就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了越军的许多重要工事、营房、火力点、弹药库、军需库及油库等目标,战斗一打响,我们首先对这些目标进行了重点打击,效果很明显。我当时是11军指挥小组成员,执行一四工程前军首长派我跟随31师作战,协调军、师属炮兵的协同,并对炮兵的使用提出建议,这是我继1979年之后第二次参加作战。1981年我曾到解放军宣化炮兵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这次学习,使我的炮兵知识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对我的炮兵生涯产生了很大影响。过去对一些炮兵知识只知道“是什么”,现在是懂得了“为什么”,把过去的一些零碎的、孤立的、不系统的炮兵知识连贯在了一起,很多东西豁然开朗,加之把训练和作战的实践经验结合起来,使我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在炮兵业务上获得了自由。不管是作战还是训练,我都能够以科学的态度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这次执行一四工程作战中,大家研究对一个重要目标射击时,为了达到射击效果,决定对目标进行直接试射。很多人认为,已经打了好几天了,对目标发射两发炮弹后,即可进行效力射。我立即提出反对意见,坚持发射四发后进行效力射,因为无论是从成果法的教程规定(这些规定也是经过多少次科学的论证形成的,必须要尊重它),还是从概率论的角度讲,两发炮弹结束试射,是没有精度保障的,由两发增加到四发,其射击效果会提高百分之五十。有的同志不服气的讲,那么打六发八发不是精度更高吗?这就涉及到我们炮兵的射击理论问题,不多赘述。但可以明确的一点就是,如果增加到六或八发,对射击精度的提高微乎其微。在我的说服和坚持下,他们尊重了我的意见,四发结束试射后,立即转入效力射,射击效果非常理想。
炮兵万岁
无论是1979年我们军在金平方向的作战,还是1984年执行老山防御或收复者阴山的作战,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炮兵作为“战争之神”在战场上发挥的巨大作用。我亲眼目睹成群的敌人被我们猛烈的炮火袭击炸得溃不成军的场面,亲耳听到步兵畅快淋漓发自内心欢呼“炮兵万岁”的那种激动。每一次战斗之后都有进攻部队的领导,在电话中大叫“为炮兵请功”的话语,那些感人的场面至今还经常浮现在眼前。通常情况下,进攻作战部队的攻击出发位置与我炮兵射击的目标都应保持200米的安全距离。但在作战中,我步兵随着战斗的深入,对炮兵越来越信任,“胆子”越来越大,别说是200米的安全距离,很多时候距我炮火不足百米,个别情况炮火未停,他们就冲上山头。如者阴山进攻战斗中,攻打16号高地时,原来的步炮协同是对16号高地进行两次火力袭击。战斗打响后,我炮火对16号高地第一次射击完毕,步兵就趁我延伸射击的五六分钟时间、越军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占领了该高地。当我炮兵开始第二次火力袭击装填完毕准备发射时,指挥所接到报告,16号高地已被我占领,千钧一发之际,炮兵下达了停止射击的口令,避免了一次重大事故的发生。事后我了解到,在我炮火第一次袭击时,我步兵看到炮火打的很准,就大胆运动到山顶几十米远的距离,在我炮火延伸射击后,几分钟就攻上了山顶。这种情况在战场上是不应该出现的,但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我炮火的准确猛烈。战斗中,大口径火炮是不可或缺的火力保障,但团营属随伴的轻便火炮,更是指战员们的最爱。在这里我还要点赞一下团属100毫米迫击炮,那种炮真的是太棒了。我是迫击炮兵出身,对它也算是有一种情结,两次作战它都是立了大功的。这种炮总重量75千克,分开单件不超过30千克,炮筒才15千克,几个人就可以背走一门炮,射程近5 000米,射角可达80°。而且射速可达每分钟几十发,只要炮弹供得上,一门炮可顶几门炮使。尤其是山岳丛林地作战,大口径火炮受观察条件限制,很多与步兵近距离接触的目标,大口径火炮有时“爱莫能助”。而迫击炮则可以充分发挥其特长,近距离射击,目标清晰、直观、射击精度高,有时一发就解决问题。但随着战斗的发展,其弹药保障也因运输能力不足而变得困难。攻击分队的指挥员带头背炮弹,同时发动炊事员、通信员等负重轻的人员也背弹。在1979年作战中,我师攻击分队一位副营长甚至把炮弹放在自己的背囊里行军。战士们也主动把不重要的用具丢掉,多背一发炮弹。有时他们采用少带炮、多背弹的方法,以保证火力。“存在决定意识”,炮兵在作战中的作用,步兵们的这些真诚就是最好的诠释。可以这样讲,没有炮兵,仗根本没法打。我真心理解步兵动辄则呼唤炮火支援,甚至有些依靠炮兵来为自己“壮胆”的心情。有步兵部队连、排指挥员很后悔自己平时没有多懂点炮兵知识,在战斗中未能尽可能多的为炮兵准确地指示目标,错过不少歼敌机会,留下很大的遗憾。
◎邢团长在演习场现场指挥训练
[未完待续]
以往看电影电视,只见指挥员小红旗一挥,“放”字出口,就是火炮轰鸣,目标被摧毁,听邢团长一讲,才知道其中的许多奥妙,想来读者看到这篇文章也会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吧。原云南迪庆军分区司令员杨子谦为本文的采访提供了重要帮助,在此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