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恨都记在继父头上
父母离婚后的第二个月,陈大海出现在我家里。外面风言风语的,说他拆散了父母的婚姻。我言辞激烈地对母亲说:“他要是再来,我就不回家了。”
陈大海最终还是成了我的继父。我处处跟他作对——他做的饭,我一口不吃;他买的衣服,我扔得远远的。我扎坏他的自行车胎,晚上霸着母亲一起睡……
我开始痛恨母亲,恨她的“背叛”,恨她带给我的非议和蔑视。我逃课、抽烟,和坏男孩混在一起。这些,换来了母亲对我的打骂。过去,她却连一个指头都舍不得动我。
初三时,一个迟归的深夜,我被母亲堵在了卧室里。木棍劈头盖脸袭来时,我听见一向说话跟蚊子似的继父声音罕见高昂地喊:“孩子不听话,该打,使劲打。”
我瞬间惊醒,那个男人在借母亲的手报复我对他的仇恨,我不能让他得逞。这之后,我开始拼命学习。
1996年暑假,母亲生下了妹妹雯雯。在亲友们的祝贺声中,那些和我一样反对母亲再婚、嫌弃陈大海的人,交口夸赞他憨厚、老实、体贴。我远远窥探着“那一家人”的幸福,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搁浅的、无人问津的小鱼。
读高中时,我坚持住校,除了拿钱,很少回家。母亲试图恢复和我的关系,但我一直抗拒,而且从不和继父说话。
1999年3月,母亲患癌离世。我哭得肝肠寸断,几天不肯吃东西。继父端来一碗稀饭放在我面前,木讷着说:“吃点吧。”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跑出了家。
当我决定斩断和继父的一切关联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家里唯一的房子已被卖掉给母亲治病了,还欠下了10多万元债务。没有人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我从此无父无母。
我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参加了高考,被中国农业大学录取。8月的一天,继父在网吧找到我,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你的学费,我会按时把钱打进去。你想回家就告诉我,你妹妹想你。”说完,把一个大大的编织袋放在了我的脚边。我等他走后打开看,里面几乎囊括了所有女孩的用品,甚至包括卫生巾。我鄙夷地想,他就是靠这些招数赢得母亲欢心的吧。
我打算用继父的钱去念大学,因为我想通了一件事:既然他答应过母亲,他就有义务照顾我,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冷酷的心坦然接受馈赠
每个月的月初,我都能按时收到继父打来的500元。在当时,这些钱不算少。
大三那年,我交了一个北京男友。可他的父母坚决反对儿子和我这个外地的、没爹妈的女孩交往。继父从我同学那里得知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我每月生活费提高到了800元,他还说:“以后多买点漂亮衣服穿,钱不够再找我要。要好好和人家父母沟通。”挂断电话,我哭了,爱情的苦涩让我不堪重负。如果我有父母的呵护,别人一定不会如此轻贱我。
母亲生病期间,继父的杂货店已经转让了,他辗转在几个地方打工。我不知道他一个月到底有多少收入,也不关心他是否还清了那些欠债。每次打电话他都说:“我很好,你妹妹也很好,你安心学习就行了。”我其实从没问过他怎么样,我只关心妹妹,会定期给妹妹的老师打电话,问她的学习情况。老师说:“她学习成绩很不好,你爸也不怎么管她。”
我打电话质问继父,他解释说:“你妹随我,笨,学习不好就少读几年书吧。”
我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父得知后打来电话,语气里充满了欣喜:“好啊,好啊,你妈要在该多高兴啊!”
读研究生不用付学费了,他把我的生活费提高到了1500元。来电话时,总是试探着问:“你和那个男孩子怎么样啊?” 我和男友不怎么样。父母给他介绍各种女孩,毫不在意我的存在。我们争吵,和好,周而复始。最初的美好早已不复存在,可我依旧像溺水者一样不肯放手。
期间,继父说欠的债都还了,他带着妹妹从长沙搬回了益阳老家,让妹妹在镇中学念初中。我为此和他吵了一架,他嘴很硬:“她成绩不好,在哪里念都一样。我得回来照顾你奶奶。”他说的是他快90岁的老母亲。他白天在工地上打工,放工回来侍奉农活,照顾老人。
相恋8年的男友和别的女孩结婚了。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近乎癫狂的自虐着。直到同学联系不上我,找上门来,才将已昏迷的我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继父和妹妹赶到了北京。那是他第一次来北京,他说:“妞,北京太大了,咱回家吧。”我别过头去,憋住了眼泪。我是想逃离北京,可长沙也没有我的家啊。
劫后余生,我决定以后只为自己活。我想去加州大学读博士,可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我犹豫了。
我给继父打电话说想出国,他只回了一句:“你想在北京复习,还是回来复习?”我还未回答,他已有了答案:“你一定想在北京,我回头打钱给你。”我默默挂断了电话,心虚得厉害。
继父继续给我寄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挣的,反正每个月1号,都能准时收到他打给我的1500元。
我如愿以偿拿到了加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连同全额奖学金。
到美国后,一切变得顺风顺水。2013年,我被纽约一家生物研究所录用为研究员。这几年,我陆续给继父寄钱。每次都留言:“请让雯雯好好念书。”但妹妹早就辍学了。她说她在镇上开了一家麻辣烫馆,生意好得很。我骂她不争气。我想让她好好念书,以后把她接到美国来。
妹妹却说:“姐,各人有各人的命,爸说了,你是一只金凤凰,我就是一只小鸡娃……”妹妹给我的邮件里,时常提起继父:他最近老咳嗽,经常犯胃病,烟抽得凶,前天出去和人吵了一架,气得几天没吃饭……对于继父,我一直刻意将他封存在一个不想触及的角落,不想有任何改观。
迟到的悔用力去爱受伤的心
如果不是那场惨剧,我可能依旧会在混沌里醒不过来。2013年10月的一天,妹妹因车祸身亡。
我疯了一样飞回湖南,妹妹已经安息在一座小小的坟冢下,留给我的是一摞摞日记,里面记录了真实的她和真实的继父。她说:“今天爸打我了,我数学没考好。他骂我怎么就不像姐姐?可随即他又叹息,学习不好也罢,就少读几年书吧,爸实在供不起了……”“我恨爸爸,为什么姐姐想要什么都可以,而我只想要一把吉他,爸爸都不舍得?后来爸跟我道歉了,他说等姐姐留学回来,一定会给我买最好的。她回来前,我什么条件都不能讲……”“今天,我开了一家麻辣烫馆,爸说的对,我不是念书的料,那就赚钱吧。爸老了,他做不动了……”“爸这一年似乎老得更快了,出门别人都以为他是我的爷爷。他老是胃疼,催他去医院,就一句:没事咧。快70岁的人了,又去工地给人家看门去了。他还警告我,不许告诉姐姐,他哪里知道,姐姐根本就没问过他,他真的不明白吗……”
日记里,字字如刀,切割着我的心。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用“继父欠母亲的,欠我的”来掩盖一个事实:继父用血和汗为我铺就了广阔的人生路,我的任何成绩都是站在他那过早佝偻的肩膀上得来的。
我没有来得及对继父说一句对不起,他就病倒了,胃癌晚期。
我决定带继父去美国治病。临行前,他去向妹妹和一年前去世的奶奶道别:“妈,我要去美国了呢,我不想去,可这是崽的心意,你等我,很快就会回来陪你。雯,爸替你看看美国什么样……”我在继父身边早已泣不成声。
到了美国,继父很快进行了肿瘤切除手术。医生说:“你父亲的胃里全是腌菜,可能这就是胃癌的元凶……”
听闻此言,我的泪汹涌而出。继父初到我家时,我讨厌他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爱吃肉,我骂他一副馋相。先是母亲生病,再是供我上学,他赚的全是辛苦钱。我所花费的每一分钱,都是他一点点省下来的,他不吃腌菜又能吃什么?
经过半年的系统治疗,继父的病情稳定了。他一直嚷着要回去,怕影响我的工作。我告诉他,我要带他环游世界。
他惊呆了:“那得花多少钱?那得耽误你多少事儿?我一个快死的人了,不能扯你的后腿。”
“你这个人,女儿陪爸,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急了,冲他嚷了起来。
继父愣住了,我也呆了。旋即,热泪充盈了我们彼此的眼眶。这一声爸,装满了愧疚和忏悔。
继父听从了我的安排。我们先游遍了美国,后来我们又去了非洲和欧洲。我带着继父去和世界各地的老人交朋友,让他去看、去体味不一样的老年生活。他像个孩子一样,充满了新奇和感激,经常对我说:“妞,原来日子可以这样过啊!”
有一个晚上,我们聊到很晚,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却被他拦住了:“不提那些,我知足了。”
半年后,我们返回了纽约,医生说,继父的病情没有再发展,符合进一步治疗的条件。我长吁一口气,感激上苍给了我一个救赎的机会。
我整理了旅行日记。2016年4月,美国连城出版社的编辑通知我,他们打算出版,书名就叫《我带继父环游世界》。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继父吧,一个中国农民!
责任编辑:陈晓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