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拆故乡了,这是个特殊时刻,是天堂村有史以来最大的事件,也许还是最后一件事情。”父亲说,这是“灭村的事”!“谁干谁绝子绝孙”!父亲在来信的最后补了一句,“你跟那个人说一说,让他马上停手。”
r r我明白,“拆故乡”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叔叔——父亲信中的“那个人”就是叔叔温有方——叔叔为什么要拆掉故乡?为什么要将天堂村从平阳县行政版图上抹去?我们的故乡难道不是叔叔的故乡?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官做大了,就可以无所顾忌肆意妄为吗?
r r时间老人捏死一只蚂蚁,蚂蚁有痛觉吗?
r r我渐渐在后退,天堂村已经有三百年历史,我们的生命只是搁在墙角的一只小蚂蚁,我能写谁?村庄就摆在眼前,没有多少人了。父亲嘲弄着自己的村子——“不是歪瓜就是裂枣”。我能写谁?写瞎眼的怀一公,写瘸子兴理叔,写聋子怀猛公吗?写我的救命恩人高兴叔和老尾叔吗?写年近百岁的奶奶和二爷爷吗?或者写一写呆子和疯子…天堂村对于我,其实就是一座博物馆,收藏的东西几乎一文不值——除了我的回忆。
r r这些年,父亲的眼力越来越差了,几乎成为半个瞎子,下下象棋还可以,拿笔不行——他本来就没读过什么书,原来倒做过生产队的记分员,后来到乡里上班,也是勉为其难,叫他写信更是强人所难,因此他的信都由老王代写。老王是个送信的,从小王送到老王,几十年风雨不改,也因此与父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退休前,父亲勉勉强强混到一个副乡长,如今,就在家乡侍弄那几亩田地,每个季节都会把沾着泥土的番薯或者萝卜,有时候甚至把几个大白菜一只老母鸡托人送到省城里来,他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奶奶曾对我说过,他想买一副老花镜,去了几次县城,摸了几次衣兜,还是没买成。我后来给他买了一副大号老花镜(他的脸颊宽大鼻梁高挺),他还是很少用,也许不习惯吧,这从来信还由老王代写即可看出。其实,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那有限的几个字还是写得甚有气魄的,至今我们的门板后还写着“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那就是他当生产队记分员时留下的,以前过年,父亲总是会自己拿毛笔抄写一副对联,什么“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人间福满门”“节日人人共乐 江山处处皆春”“国强家富人寿 花好月圆年丰”,等等,把春联贴上门框时,他的神色肃穆而庄重,他说那喜气。是的,喜气谁不喜欢?奶奶也会在过年那天用红纸剪出字样贴在窗口,不是福禄寿喜,而是一个大大的“盼”字,盼望的盼,盼归的盼,数十年不改,我们奇则奇之,却没有问,因为问了她也不会说。瞧,这一对母子真不愧一脉相传哪——门框上的对联风吹雨打,破旧了,换新了,没完没了。
r r老王是个好人,他写的信言辞一贯温和,波澜不惊,记流水账式的文字总是能让我生出无限感慨来。父亲曾经提过,其实不用他提我也知道,我当了兵,老王来收信或者送信,总是要跟父亲在院子里杀上几回车马炮,两人为了悔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也面红耳赤,现在他们的脸色归于灰暗。据奶奶说,父亲跟老王还下棋,三盘里,父亲一般都会输两盘。奶奶的意思我明白,父亲也老了。她却忘记了自己更加衰老。父亲承让的效果非常明显,老王总是在第一时间把信件送到父亲手里,也从来没有把信件送丢了。父亲真是越活越明白了。
r r这一次不一样。父亲的前一封信说到,村里只剩下不到50个人了。原来兴旺熙攘的天堂村越来越像一个筛子了,好像一下子走空了,晚上老厝的几个老人就是放个响屁也会让人抖一抖,新厝这边只有一条老狗虎子跟父亲做伴。父亲的来信很准时,两个月一次,都在月中发出,月底到我这里。可是这一次父亲在月初写信,并且“加了急”,看来真的有些急了。
r r村庄越来越空,人渐渐走远。我不得不相信这村庄也是会走的,人没了,村庄就空了,空出了无限孤寂来。我提笔给父亲回信,眼前白茫茫一片,一整晚,写来写去满张白纸都是两个字:天堂。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天堂是一座山,天堂也是一个村,即便那里有一个古烟墩,也早已没了狼烟,没了人烟。只有那条从天堂山下来的通天河仍然源源不息,据说,它通到落花乡,通到平阳县,也许还通到东海龙宫……
r r我决定回村看一看,已经有几年了,我都没有再踏上那片土地,天堂山、古烟墩、通天河、老琴岗子、老厝、新厝、三瓦堂、五个人……想必越发荒凉了。
r r父亲的信中提到了二爷爷和奶奶,二爷爷先前不是瘫痪了吗?孙女丁香照顾了几年,吃喝拉撒一手抓,半点不见起色,倒是丁香嫁出去后,由奶奶接手了几年,竟然渐渐活络过来,能够走到院子里了。家里人商量了,准备给两位老人举行一个仪式,让他们老来有个伴。这当然是好事。
r r这么多年来,我总是脚步虚浮,人在异乡的滋味那是尝透了。偶尔,父亲来城里看我,说起村里的事,或者书信往来,寄来寄去的都是一些文字,这次我有理由了,终于可以把自己给寄回家了。是的,回乡绝对是对游子的最好馈赠。
r r回乡之前,我把手头的采访任务都推辞了,回去吧,再不回去,我的故乡可要消失了。我还去了商场,买什么好呢?年关到了,总感觉要带些什么回去,二爷爷和奶奶都是至亲,他们的婚事,我是要有所表示的,他们都是旧时代过来的人,成亲简单,既没有鲜花,也没有掌声,恐怕连戒指也没有,我只见过奶奶的左中指上戴着一枚顶针,红铜的,已经磨得发亮,那是做针线活要箍的,对,就给两位老人一人买一枚戒指吧!
r r我还给父亲买了一个手机,这些年父亲跟我总是用信件联系,来来去去要一个月,节奏跟不上了。
r r父亲在信的最后不动声色地提到了小李,她以前住在我们隔壁,等到三十岁才结婚,上个月,一胎生了三个儿子,不过小李和丈夫在床头哭闹了三天才收了泪。那就给她的小孩买点东西吧,最后我买了几桶奶粉、几套红红绿绿的小衣服和一些时鲜水果,算是一点心意——这村庄越是空寂,人也愈发显得亲了。
r r我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季节回家,我不应该在冬天回来的,万物萧条,看着都多出一份悲愁,我应该在春暖花开万物生长的时候,踏着青草嗅着花香,然后哼着小曲……可是我偏偏在冬天回来了。我在县城车站下车——所有的车站都差不多,明明人人都是陌生人,却又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可是村里就不一样了,我的那些亲人们三年也说不了三句话。是的,我的村庄实在太安静了,像一个雷区,我必须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