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疏勒城里,只有二十六个人还活着。
r二十六个人中,有三分之一的人,处在了奄奄一息的状态中。还有三分之一,是虚弱到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还可以刀枪在手,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但也是脸色菜黄,憔悴如枯叶。
r耿恭一直没有倒下,连病都没有得过。不是他得到了比别人更好的待遇,也不是他的身体比别人更强壮。要说原因,大约只有一点儿,那就是他的信念比别人更坚定,意志也更坚强。他知道他不能垮掉,他一垮,疏勒城也就垮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疏勒城就是一个人的疏勒城,就是耿恭的疏勒城。
r耿恭用来指挥作战的厅堂兼卧室,这个时候已经成了公共场所。为了节省燃料(匈奴人封锁,无法去山上砍柴,只能是把家具和房子木制的部分拆了当柴火)和便于管理,所有的人集中到了这里。
r屋子中间烧了一堆不大的火,大家围在火堆旁。有坐着的,有躺着的。各种姿态都有。多半是一动不动,连话都不说。一是这么多天在一起,互相之间,要说的能说的都说了。二是说话也要花费力气。这个时候力气太重了。多保存一点儿气力,就意味着多了一点儿存活的机会。
r吴梅舍出了性命,送来的牛马和粮食,早在二十天前全都吃完了。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饿得慌。现在二十天没有吃到一粒粮食了,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不难想象得出。这二十天以来,几乎每天早上天亮时,火堆旁就会有几个怎么叫都不肯醒来的人。这么下去,不出十天,疏勒城将不会再有一个活人。
r昨天,有一头野猪不了解情况,跑到了城外的空地觅食。被城墙上的士兵射死。三个士兵跑出去拖野猪。野猪拖回来了,可三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另外两个被匈奴当作了活靶子。匈奴人这些日子,不再攻城了。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在空地上放了肉和食物,吸引汉军去拿。明知这是个圈套,还是有士兵受不了饥饿的折磨,硬是冲了过去。反正都是个死,被箭射死,总比饿死要强。这几天里,至少有十个士兵就是为了那点儿食物被射死的。
r耿恭坐在火堆旁,不时地往火里添加着木板碎块(桌子烧光了,又把那个檀木的茶几劈了)。火上吊着一个铁壶。幸好还有水(那口井真的成了生命之源),饿得不行了,喝一点儿水也会有一点儿用。可没有了茶。耿恭爱喝茶。这时多么想喝一杯浓浓的茶呀。喝茶,原本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可到了这个时候,它竟成了一个梦想。
r茶的事,只是在脑子闪了一下,耿恭不可能多想。甚至连大军能不能赶到的事,耿恭也不去想了。尽管情感上不愿意相信,但理智告诉他,在这个季节里,大军是不可能赶来的。他嘴上一再告诉士兵们,相信朝廷和皇上不会不管我们,可心里边也不能不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r这最后的打算,就是死。
r明白早晚都会死,可真的到了死的跟前了,还是会难免有些留恋和伤感。一是报国立业的大志未酬,就这么走了,似乎有些愧对列祖列宗。二是母亲和妻儿,对这些世界上与自己最亲的人,该说的话还没有说,该做的事还没有做,这样就走了,真是有些内心不安。
r不是耿恭变得有些软弱了,有些贪生了,才会这么想,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到了这个时候都会这么想。
r也许,这个时候唯一能够安慰他的就是守住了疏勒城,一直没有让匈奴攻破。他们用生命捍卫了国家的权力和尊严,尽到了一个大汉帝国军人的天职。
r想到这儿,耿恭的脸上有了一点儿笑意。也许,他还想到了,这样死了也不错,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可以见到梅子了。就可以喝到梅子给他泡的绿茶了。
r城头上,一个哨兵手持长戟,在走动着。
r整个石城死一般的寂静。
r哨兵走着走着不走了,他站了下来。朝远处看着,看了一会儿,他跑下了城墙,推开了房门,大声叫着,耿将军,有情况。
r耿恭正处在半醒半睡状态中,听到喊声,站了起来,抓起了刀,对火堆旁的士兵们说,快,准备迎敌。
r虚弱不堪的士兵,好像一下子有了力气,全都抓起了长刀和弓箭,紧跟着耿恭上了城墙。
r远处,确有一串火把在游动。沉寂中,能听到隐约的人马的移动声响。有点儿像闷雷。
r站在耿恭身边的张青说,将军,人数不少啊。匈奴怎么会突然在夜间进攻我们啊。
r耿恭说,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也许想杀我们一个出其不意。
r耿恭转过身,对仅有的二十五个人说,兄弟们,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时刻了。我们要死得像个样子,要不,见了那些先走的兄弟们,他们会笑话我们的。
r士兵们说,将军,能与你同生死,我们没有白活。
r他们声音不大,但透出了铁一般的坚定。
r火把越来越近,一直到了城墙下。士兵们拉开了弓箭,等着耿恭下命令。
r这时,从火把的光亮间,传出了一道声音,城里的士兵们,我们是来救援你们的汉朝大军。
r听到这个声音,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于实在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还以为是匈奴人的计谋,所有人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包括耿恭在内。
r不但不回应,还都握紧了弓箭,准备好了,做最后一拼。
r队伍中的范羌没有听到回答,内心不由得一沉,便更加急切地喊起来,耿将军,我是范羌,是我来了。城里还有人吗?我是范羌啊,我奉旨来救援了。
r范羌身边的张叶也喊了起来,哥哥,我是叶子,你还活着吗,我来看你来了,接你来了。
r耿恭说,真是范羌。
r张青也说,我妹妹也来了。是她的声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r不过,说这个话时,他们都站着没动。按说他们这个时候,是该激动得跳起来,大声欢呼万岁万万岁的,但他们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完了,实在没有力气再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了。
r二十六个人不仅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们走向了城门,一齐用劲拉开了门闩后,就互相搀扶着支撑着站成了一排(有几个如果不是被别人拉扯着就会摔倒)。中间站着的是耿恭,他的胳膊同时搂住了四五个士兵。
r汉军分成了一支,一支朝着匈奴人的营地冲杀过去。一支走进了疏勒城。
r走进疏勒城的一支,是在范羌的带领下。他的身边是张叶。
r范羌看到了耿恭,看到了所有的守军。他们神情坚毅,一个个都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破洞处露出了皮肉。铠甲上的皮甲片都没有了(全煮着吃了),烂布条上沾满了血迹和污渍。脚上的靴子也一样,连脚趾头都护不住了。
r他们的身后,城头上写着“汉”字的旗帜几乎成了布条了,但仍然在寒风中飘动着。
r范羌走到了耿恭的面前,一下子跪了下来,说,耿将军,我们来晚了。
r耿恭把范羌扶了起来,说,你说到做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r站在范羌身边的张叶,目光在一排男人的脸上扫过,却没有能一下子认出她的哥哥。所有的人都被折磨得脱了原来的人形,张青也不例外。可张叶还是那么的青春,张青当然认识。张青说,叶子,你不认识我了。
r张叶走过去,扑到了张青肩膀上。对张青说,哥,你还活着,你真了不起,是真正的大英雄。
r张青说,疏勒城里的人,不管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是英雄。
r疏勒城周围的匈奴人,除了被消灭的,全都跑掉了。疏勒城在被围困了一年后,终于恢复了自由。
r耿恭提出拨给他一支人马,让他继续带领着留在疏勒城屯田镇守。可范羌说,皇上的诏书要求,所有的守城者,都要回到都城洛阳。
r天子之命不可违抗,向来忠于朝廷的耿恭,只能同意跟随大军回到内地。
r离开时,耿恭走到了城中的那块墓地,朝着立起的石碑,弯身鞠躬,并承诺一定还会回来,与他们相伴,继续守卫疏勒城。
r大军带着包括耿恭在内的二十六人向疏勒城告别,迎着漫天飞雪踏上了车师古道。麻沟梁村的村民们站在路边,朝他们挥手致意。
r耿恭对村民们说,我们还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r风雪交加,道路艰难。尽管有大军护送,二十六人中的十三个人最终因为在守城中伤病造成的严重损害,没有能坚持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他们在到达凉州城以前,就心有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r当只有十三个人的西域守城的官兵出现在洛阳的大街上时,所有的人都朝他们行起了注目礼。
r只要身上流的血还是热的,都可以在这个时刻感觉到他们并不高大的身躯里,透出的属于大汉帝国的那种雄傲天下的精神。
r十三个人实在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可谁又能不说,看到了他们,就看到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民族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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