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C10《上十字架·告密者和死亡档案》

作者:谢凌洁

梅赫伦河畔,城堡如废墟,岁月于战争降下帷幕时已然陷入死寂,一切已停顿,甚至深入骨髓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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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森,时近两个半世纪的老军营,曾经,犹太人和吉普赛人被送往奥斯维辛之前就关押在此,战后,它成了战俘的羁押地,而曾经的告密者和参与犹太人搜捕输送的帮凶,也被归聚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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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罂粟花环,静谧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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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疾驰于欧洲原野的死亡列车和沉默的建筑一起喑哑河岸。道森要建成犹太纪念馆的传言不断,从柏林、华沙、维也纳、巴黎、奥斯维辛等地送来的死亡档案源源不断,地上文件室及地窖都堆满了,盖着红戳“Jood”或“JOOD-JUIF”的卡片本子、梧桐秋叶般烟黄的纸张及色泽斑驳的黑白照片,一捆一捆地垒砌四壁,门厅,道口,乱哄哄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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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繁光顾这里的,不止她一人。偶尔,在戴着各种圆顶或宽边呢帽、装扮古典隆重的人群中,瞥见些个熟悉面孔,那个幽灵般忽隐忽现的身影是否离她左右,不得而知。偶尔会想,哪天,在长装礼帽、两鬓飘荡着螺丝鬈发的异族里,她会和他们当中的某个迎面相逢。历史这道暗流,不忘牵绊人的脚步,牵着绊着,在某个拐点就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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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卡尔一眼瞅见你时,他把帽子一拉,慌不择路,她仿如腿脚灵活的鹿,直追到河畔,就在停车处看见了卡尔,她的父亲,他体态臃肿却在那一刻竟轻盈如飞鸽,哗地拉开车门,插销一样挤进驾驶室,发动引擎,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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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不久,在城堡的入口,威廉却把她堵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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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在这里?”威廉直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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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怎么也在这里?”她也直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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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来越觉得,她对威廉是陌生的。自从大卫走后,她心里又额外地多了多尼,她时时想着那个叫多尼的人,他和威廉以及大卫的关系,他在他们当中为什么显得那样重要,如果没有猜错,他极大程度地影响了威廉和大卫的人生。那么,他究竟在哪里?她一直期待威廉能敞露心扉和她说说,可是,她期待的实现一直遥遥无期。也许,正因如此,她厌恶并拒绝威廉对她家的事追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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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在道森的出现明显激怒了她,她直奔河畔停车场,哗地拉开车门,越上座驾。威廉已到跟前,他正要开车门,她砰砰上锁,火速打开引擎,呼地越出,上路。后视镜里,威廉一直随车奔跑,像个错过时间的赶车人。在十字路口,红灯逼迫她停下,威廉就在跟前。她不得不拐道,下车,和威廉面对面地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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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踪我?”她把门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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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跟踪你,我倒觉得是你在跟踪我,”他紧跟在后,“我要搞清楚一些事,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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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值得你那样孜孜不倦?”她想着他私隐的秘密就愤怒不已,“不就是揪住了卡尔的尾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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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揪着谁的尾巴,反而是我被揪着尾巴不放。自到比利时,我的日子就没安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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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到比利时来,本想忘记罪恶的历史重建人生,哪想到我的家庭也陷落罪恶,是吗是这样吗?卡尔的满身臭鸡蛋、粪便让你不得安宁让你蒙受欺辱是吗?”她胸腔里膨胀得像气球,眼看就要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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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这样子,好像早就想和我吵这一架了,我不想吵架,我只想弄清一些问题,你甘愿醒来打开信箱收到匿名信吗?”他歇斯底里,“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从没受一个时时追随的幽灵、一个重叠的脚步声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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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遇到了,在古董老街、路易家附近,甚至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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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怎么解释,这是凭空发生的吗?可是我在这个国家做过什么呢,我没有冒犯任何人!”他犹如一头怒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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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我又冒犯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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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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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是卡尔,是这样吗?”她浑身哆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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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能肯定,但要追查到底,”他一板一眼,“我不想回避了。越是视为黑暗和罪恶的,越想冷漠地埋葬它,它就随着时间而变本加厉地给予讨伐,我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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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被什么劈头击打了一下,正要离弓的箭被收了回来。她看着他,突然觉得他是那样无辜。可是,她不也无辜吗?一直以来,他们其实都自觉无辜而非淡漠,只心照不宣罢了,他们一家子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多么一致只为追查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家庭去向,不,就是一份死亡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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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档案的姓氏为斯特恩。后来,她从馆员那儿得知威廉查询的细节:从阿贝尔一家户口所在地开始追索,当地开始宵禁的时间、告密者是谁、他们一家被通知离开住所的时间、所在道森中转营所在的居所、离开道森前往奥斯维辛的时间、列车车次、所在奥斯维辛的营房、床号、离世日期等等,事无巨细。卡尔则不同,他关心的几乎只和结果相关,还打听了他们一家在集中营的境遇,比如,他们是否同住一地,待遇如何,有没幸存者,那死去的是葬在波兰还是本土,等等。曾经的生命在这里变作符号,流程在这里似乎有始无终,众多的细节被有意无意地隐没。泛黄的打印着序号的注册卡,是1940年秋纳粹下令种族隔离居住时立下的,上面贴着灰底黑白小照,内容注有姓名、出生年月、国籍、出生地和子女等,那或正或斜地盖着的血红的“JOOD”“JOOD-JUIF”、各种书写、标注、大小色彩不一的印章、手印,密密麻麻,凌乱斑驳。终于,事情还是在千丝万缕中逐渐浮现了,从梅赫伦去奥斯维辛的列车共有28个车次,每次约1000人,苏珊娜和她的孩子、艾丽娜一家属第三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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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恩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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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出生日期 出生地 逮捕日 关押营 移送时间 车次 服刑地 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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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娜:18/5/1906 维也纳 9/12/1940 道森 5/4/1941 3 奥斯维辛 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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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娅:15/9/1928 维也纳 9/12/1940 道森 5/4/1941 3 奥斯维辛 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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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尼尔:6/11/1932 维也纳 9/12/1940 道森 5/4/1941 3 奥斯维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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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尔和维克多没有同车,据说,他们离开道森中转营后首先被押往诺曼底,在那里修筑海坝,直到得病体衰后,阿贝尔被送往贝尔塞克灭绝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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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查到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一家(艾丽娜)的档案,她和她儿子叶夫根尼跟苏珊娜不同营房,但是同一天进的毒气室。她出生于圣彼得堡的丈夫维克多,他离开诺曼底之后,被转到关押苏联战俘的伯根-贝尔森集中营。到那儿不久,他就得了斑疹,最终在伤寒病中死去。据说,英国的装甲师到来时,这里尸体横陈,白骨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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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切于查明“存/亡”一栏对应罗尼尔的那个旋转式的符号“↗”,得到的回复是: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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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帝!她眼中一阵热雾腾起,眼泪夺眶而出。她记得,她抱着那卷泛黄的卷宗在档案馆的角落里待了好久,似乎,她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感到天大的羞耻,她惧怕碰上熟人,她甚至回避任何方向投来的目光,似乎他们的眼睛是无数锋利的刀刃。逐渐地,她感到自己在颤抖,并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她的腹腔里,肠胃绞痛得剧烈。她其实早该来查询他们的信息了,之前,她时不时地惦记着,或心血来潮时无关痛痒地打听一下,只都没结果。她明白,并非自己冷漠而无动于衷,归根到底是恐惧,是惧怕真相和结果的恐惧让她受了束缚,啊,教堂广场的一幕让她噩梦连连,那漫天纷飞的石头、粪便和臭鸡蛋,你是怕真相一旦揭露祸及他和全家吗?战后,人们一心想着重建生活,等到生活渐渐安定下来,日子便流入了一个既定的轨道,啊,享受明媚的阳光吧,我们不再谈死亡和黑暗!往事搁浅沉寂了。是那样吗?不是的,起码不完全是。索菲娅星星一样的大眼睛几乎常常在眼前闪亮,她粗壮的辫子甚至常常在眼前甩来甩去。是啊,你怎么可以辜负索菲娅的信任?她一直想知道,卡尔在道森的查询是否有了结果,他会和她一样勇敢地面对一切吗?在这件事上,他是否真的充当了告密者,或者,只是对事情的结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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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悲喜交集地离开了道森。一路上,眼前胶带滚动般闪现成串的死亡符号SB,独独罗尼尔那个生动的箭头令她激动不已。那么罗尼尔,你不要再像幽灵一样隐隐现现了,你该露面了。想起那些匿名信,她就恼火。她不明白那个分明就是罗尼尔的人怎么从不署名,他玩什么把戏嘛。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他的爸爸、妈妈、姐姐都在毒气室里咽了气,他有幸逃过一劫,那就光明正大上家里来啊,何必那么神秘。有时候,她实在熬不住,就和威廉一样,坐在地窖里、在小窗的侧面,守株待兔。从那里看出去,可以看见邮箱的位置,邮差投递常常从对面过来,把信投到里面去,可除了邮差,就是见不到他的神秘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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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她正清理洗碗机里洗好的盘子刀叉,威廉匆匆回来找她,说,要带她去看一样东西。是件旧物。他强调。是件什么样的旧物非要让她去看?他明明知道,旧物于她兴趣不大,或者说,她打心里拒绝、排斥那些结着岁月尘垢的东西。她和玛丽亚不同,她是去到哪里也得把老家具拉上:拿破仑或波旁复辟时期的老木雕花家具,挂钟,甚至,屋顶的古董吊灯和几只青铜盘子,她不会,她不明白自己是对那种高卢式、不列颠式的复杂繁重有了刻意的拒绝,还是对现代工艺的简洁刻意迎合,总之,她的家具完全是另一回事,简洁的直线条,不抓心不夺眼的光洁板面,毫无雕饰。在威廉眼里,她对老派的繁复、对旧物的排斥到了病态的程度,以至对此怀爱的他不得不在地下另造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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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得知,他们要去看的是一款怀表。东西在一个叫鲁克的中学老师家,鲁克是古董商的儿子。他们家的生意,战后无法继续,他父亲去世后,留下一个镶钻怀表,据说价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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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见着了那个怀表,环着皇冠镶钻的宝物,光芒璀璨!东西形状精致,宝蓝色的表盖现着绸缎般的顺滑,浪形金线和外环线的搭配是如此协调。怀表外环间隔镶嵌的十二颗镶钻,东南西北四向的稍大,余下的8颗,每两颗大的中间夹两颗小的,它们旋起光束,火彩交叠!而那下端、半月形凹处那个由草写H和皇冠连体的密集镶钻,更是璀璨夺目。它被置于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条案上,底部垫了宝蓝色天鹅绒,表链软软地绕了一圈,果然极其不凡!她有种被光笼罩的晕眩,心里赞叹不已。此时,仿佛电影的植入,她脑幕上霎时现出多年前索菲娅家的一次宴会。作为有幸被邀请的伙伴之一,她毕生记得那次美好的相聚。那是一次规格不低的宴会,据索菲娅说,除了来自安特卫普和各国的钻石商,还有奥地利的大使、英国的公爵。那天,苏珊娜光彩照人,她胸前佩戴的一款怀表,其形状以及表面镶钻的形状打小和眼下这款格外一致。又想起那封烂熟的匿名信来,于是去翻看怀表的底部,果然是宝玑:Bregu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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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色大变,浑身颤抖。威廉显然察觉了她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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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这只表?”威廉过来拥住了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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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但不能确认。”她一时找不到确认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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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等。”鲁克说着,把一旁桌子上的放大镜递过来。他说怀表的镶钻上有一处雕刻,应该是一个犹太女人的名字,只是肉眼看不到。她心里“砰砰”跳着,持镜子在镶钻上方缓缓移动,镜面下,钻石的种种切面仿如万花筒,火彩闪耀,如梦如幻,直到镜面移到那个和皇冠连体的“H”形镶钻上,才在“H”中间桥梁般的一横上,看到了心形环圈内的雕刻,果然是个名字:苏珊娜·斯特恩。无比秀丽的希伯来书写。斯特恩全家的名字,索菲娅曾在她家花园苹果树下的沙土上给她以希伯来字体写过,一如她给她以德语写自家人的名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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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抖动,威廉站在她身边,和她查看一切,包括鲁克父亲备注的这款古董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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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表的获得说来话长。战后,赃物泛滥,到店里来叫卖的人不少,我贪便宜买下了它(有个叫路易的则要了他一卷犹太《托拉》)。显然,这不是来自寻常人家的寻常物,可谓价值连城,想着哪天向达官贵人推荐,谁想镶钻上刻有名字呢,昂贵的东西,一旦名花有主,就没人要了。路易说,那人住在德语区,我于是三番五次地去找他,想把东西还到他手上,算了结一件心事,不想他家搬了,至今,我还不知道这件物品的真正主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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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威廉、她,和鲁克。明摆着,威廉来过并一切了然。据鲁克说,多年来他父亲守护秘密一样守护这枚怀表,他曾四处搜寻和钻石行业相关的信息,几个受邀到家里来的钻石专家,无一例外地认定,该皇冠镶钻的刀工来自一个叫阿贝尔·斯特恩的切割师。少顷,鲁克递过来一张焦黄的旧报纸,日期是1948年5月20日——正是以色列复国一周,上面有个近似本市钻石行业追怀同行的短文,用了一个富有电影画面的题目:4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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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彩中匿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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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尔和他的无瑕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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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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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恩家族涉足钻石行业多年,一家八代从事彩钻买卖、切割生意,爷爷青年时期就到了安特卫普,他擅长用各种技术让钻石焕发最大的火彩及光芒,他的父亲更是青出于蓝,在钻石世界创下不朽的传奇,声名显赫。阿贝尔有个奥地利籍犹太裔的父亲和比利时籍的法国裔母亲,幼年时,他就在父亲的传授下学习切割技术,但因一直偏爱历史和哲学而一度停止切割技术的学习。不过大学后,他还是重回家族企业,并开始对光的折射、色散等光学原理潜心研究,逐渐为钻石的火彩着迷,在他眼里,钻石是“水之音乐、火之舞蹈、无瑕之境和爱情”,是光的奇迹和化身,他立志要创建一个自己的标准来。果然,他的技术是那样独一无二,巧夺天工,战前,大英王储赠予王妃生日的礼物、那颗重达435.6克拉的彩钻便出自他手,他创下了九十九个刻面的记录和四个光线交汇点,冠部、亭部及腰部的切工无可挑剔,创造了钻石切割史上的神话,他的不朽,不依靠任何高科技辅助,而,仅凭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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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黄的文字在脑幕上拉出旧时的画面来,阿贝尔的样子她是有印象的,那是个极其斯文的男人,大概四十岁出头吧,穿着格外讲究,相对比老派的犹太要现代些,爱穿骑士那样的高高的长靴,雪白的衬衫套黑色马甲,偶尔她到他家去玩,总看见他坐在书房的案台前,他的右侧或正前面便是那卷常常处于打开状态的《托拉》。索菲娅说,他每天凌晨起来,首先沐浴,而后读上一会,然后离家上班。我爸爸说自小对石头[6]情有独钟。索菲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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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删除约1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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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藏起了一个秘密

孩子、鲜花、蔬菜,石头和尘埃

石板路,在每户人家的门前,稍作停顿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人、狗、牛、鸟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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