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老莲婶子怎么了

作者:付 秀 莹

过了秋分,天气到底是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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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好像是格外的长。蝉们也叫得烦了。天又热,热得叫人觉得没有指望。屋子里热。院子里呢,更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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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时候,院子里倒是种了很多树,也有杨树,也有槐树,也有香椿臭椿,也有石榴树。一院子的树荫,凉爽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个树木都给小子砍掉了。小子的说法是,要这么多树干什么呢,还不如种上菜,省菜钱了。她心里不舍,念叨了几句,也只好由他去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然开始看孩子们的眼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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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吃了一口前天的剩饭,也没有吃出什么滋味来。还是难受。头晕倒不怕,她血压高,头晕是家常便饭了。这些天老觉得胸闷,好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叫人喘不过气来。吃过饭,她倒了半杯水,去北屋里拿药。桌子上瓶瓶罐罐,也不知道都是一些什么药。她拿了一瓶,凑到眼前看,看了半晌,到底看不清楚。索性就弄了一大把药片子药丸子,仰脖子吃了。久病成医。这些年下来,她也算得上半个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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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还是那张桌子,这地方叫作方桌的,柳木,当年他爹置下的。左右两边是椅子,快散架了,拿铁丝把腿绑着。还有那个梳妆匣子,是她当年的嫁妆。朱红漆面,描着龙凤呈祥。早先总被她擦得亮亮的,能照出人影儿来。这几年,也没有那份闲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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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药,她想着在床上歪一会儿。太阳晒在窗子上,黄黄的。这个季节,阳光也变了颜色,不那么耀眼了。好像是一个人,渐渐上了年纪,变得性子平和了。有一只蝉蜕,在冷布上趴着,一动不动。冷布原先是绿色的,是那一种翠翠的碧绿,如今年头长了,也没有多少颜色了。日光的影子慢慢移动,有一片正好落在墙上的相框上。相框镜面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这相框也有些年头了。里头那些个照片,大都是孩子们的。小子穿着老虎头棉鞋,脸蛋子冻得通红,笑得傻乎乎的。闺女扎着羊角辫,小花衣裳,跟一个小闺女并肩立着。那小闺女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老木头家的老三,叫作小梨的,后来念书好,考出去了,听说如今落在了北京城。北京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她努力想了想,到底是想不出来。无非是车多人多,东西贵罢了。私心里,她还是觉得乡下好。她一辈子在乡下,十九岁上,从东河流嫁到芳村,在芳村,一待就是五十年。闺女呢,从芳村嫁到小辛庄,如今也有了一儿一女。这地方就是这样,嫁娶就近,都是四乡八邻的,又方便,又知根知底。相框里头正中间,是一张全家福。她跟他爹并肩坐着,一人腿上揽一个。他爹抱着小子,她抱着闺女。那时候她才多大?黑油油一头好发,银盆样的一张脸,胸前鼓胀胀的,把那件细蓝格子衣裳顶出去老高。那一年,她不过二十几岁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她想掰着指头算一算,到底还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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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正要睡去,有人在院子里说话。小猪他娘撩帘子进来,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她忙挣扎着起来,强笑道,吃了呀。小猪他娘道,光气都气饱了,还吃啥吃。她见她脸色不好,知道是又生了一场气,就劝道,不管怎么,饭得吃呀。咱们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小猪他娘气道,老莲婶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媳妇这样也就算了,人家一个外人。怎么亲生小子,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也是这样一个白眼狼呢。一面说,一面掉泪。老莲婶子只好劝道,如今就是这样的世道,能怎么样呢。咱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活一天赚一天吧。小猪他娘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一天一天的,实在难熬呀。我就是后悔,怎么当时糊涂着一颗心,死活非要在一个院儿里呢。老莲婶子道,我怎么劝你都不听。小猪他娘道,我不就是图个近便吗,一家子还闹着分家,像什么话?我就这一个小子,我不靠他,叫我靠谁去?老莲婶子道,可也是。小猪他娘道,谁知道呢,我那媳妇,竟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外头看着倒还好,却是个笑面虎,暗地里零零碎碎给我受的那些个闲气,说不得。就说今儿早晨起来,人家一家子吃的是方便面,打荷包蛋,连让我一下都不让。等我过来,一口汤都没剩下。老莲婶子道,兴许是你多心了,可巧就那么一点子东西,不够一家子吃呢。小猪他娘道,就单单多了我一个?谁信呢。小猪他娘说方便面吃光了,倒是留下来一大堆锅碗,赌气不收拾吧,回来又是一场气。老莲婶子道,上年纪的人了,少生气才好。小猪他娘道,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这样多嫌我,怎么早些年给他们看孩子的时候,不这个样儿呢。老莲婶子叹道,没用处了嘛。小猪他娘道,老实说,我活到如今,也还没有花过他们一分钱。我就是有这个骨气。老莲婶子道,你也真是,都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赌这口气干什么呢。小猪他娘道,你看看,咱这村子里,但凡能走动跳动的,谁在家里白吃饭呢。老莲婶子道,是呀,像我这样的老废物,叫人家多嫌。小猪他娘道,要不是你摔坏了腿,也不肯白闲着。我还不知道你。一辈子苦惯了。劳碌命。老莲婶子不说话。小猪他娘看了看窗外,小声道,他们,就没有人来过?老莲婶子不说话,只是叹气。小猪他娘道,往开处想吧。腿摔坏了,还能摸摸索索走,也是万幸了。你看那谁,村南的仙娣,瘫在床上,只能是孩子们轮流送饭。老莲婶子道,那还不把人家给烦死。小猪他娘道,可不是。都有怨言呢。他们家老二有钱,请了保姆,轮到他值班,替他伺候。别人就不行了,只好一天三顿送。那天碰上她家老大媳妇,也怨得不行。老莲婶子道,是呀,谁家不是一家子呢,耽误人家也干不成活儿。小猪他娘道,话儿呢分两头说。没有他们老娘,哪里就有他们了?老莲婶子道,可也是。小猪他娘道,照说咱们也该知足了。好歹还在家里头住着。你看燕雪小改她们,还有小疙瘩媳妇,老虎他爹,包子哥,被人家给撵出来,在村外弄个小窝棚住着,才叫人心酸呢。老莲婶子说可不是,人得知足。小猪他娘道,自己劝自己呗。这人哪,还得多往好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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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呢,听见隔壁有人说话,骂骂咧咧的。小猪他娘叹道,听见了吧,又找碴儿哩。我得回去了。一面说,一面慌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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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半晌的话,口渴得厉害。摸摸索索去倒点水喝,暖壶里却是空的。有心想烧壶水,到底是腿脚不便,头又晕得厉害,只好算了。有一只鸡在院子里叫唤,咕咕咕咕咕咕,叫得人烦乱。她养的那几只鸡,如今就剩下这一只了。她自己三灾六病的,哪里顾得上管它。也不知道,这一阵子,这鸡是怎么熬过来的。隔壁好像是还在骂。听不见回嘴,只听见小猪媳妇的声音。那媳妇嗓子尖利,好像是铁铲子刮锅,十分刺耳。她是一个火爆性子,听着听着,不由得恼了。如今的媳妇们,也忒厉害了。哪里有一点做媳妇的样子呢。想当年,她们那时候,在婆婆跟前,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怀里揣着一千个一万个小心,生怕落了不是。做在头里,吃在后头。饶是这么着,还动不动就挨了骂。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做媳妇的,要等到有了小子,才能抬起那么一点点头了。谁能想到呢,等她做了婆婆,世道却大变了。变得,怎么说,叫她越来越看不透,越来越没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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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来,她最舒心痛快的,还是头娶儿媳妇那几年。那时候,刚刚送走了公公婆婆,孩子们也大了。他爹还没有生病。他们一家四口,住在新房子里。新房子在村南,给儿子娶媳妇预备下的。本来她是不肯搬过来住,新房子吗,怕弄脏了。叫人家来看了看,说是这房子因为大门冲着一个过道,不大好,到底怎么不好了,人家也不肯多说,只说是这样子犯冲,家里人口不利。她慌得要改,人家说倒也不必。新宅子生疏,只需要老人家先住一住,暖一暖,就不碍事了。他们只好搬过来,处处加着小心,冬天也不敢生炉子,怕把墙熏了。那一年冬天偏偏格外冷,格外长。夜里冻得不行,他爹就拿输液的玻璃瓶子,灌了热水,在被窝里焐着。有一回瓶盖子松了,弄了一被窝的水。一家四口,挤在一个屋檐下,又亲香,又热闹。那时候,儿女还是儿女,爹娘还是爹娘。也常常有人来串门,说些个闲话儿。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就嘎嘎嘎嘎笑起来。院子里树影子摇曳,光阴悠长,好像一眼都看不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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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口渴。她强坐起来,一步一挪的,去厨房里烧水。一院子的阳光,一跳一跳的,在地下画出一个一个金点子银点子。那只老母鸡在墙根卧着,半闭着眼,好像是在打盹儿。风吹过来,吹乱了一身的羽毛。有一片叶子落下来,落在脚边,一飞一飞的,也飞不到哪里去。菜畦里的白菜苗子绿湛湛的,给阳光一晒,好像是染的一般。她年年种白菜,买菜籽,种,上肥,浇水,捉虫子,绑棵子,都是她一个人,摸摸索索地侍弄。她有的是工夫。小子早先怨她找麻烦,后来,一年一年的,脸盆子一般的大白菜,饱满瓷实,现成的给他们吃,也就不说话了,嘴里还是嘟哝着,却没有那么不耐烦了。她怎么不知道,小子好吃大白菜。从小就好。炖白菜,炒白菜,醋杀白菜心,白菜馅儿饺子包子,白菜晒干了,熬白菜汤,小子就没有吃够过。白菜之外,还种了半畦萝卜,几棵葱,还有几棵芫荽。有一只蛾子,绕着菜畦飞来飞去,金色的底子上头,撒着黑的点子,也有圆的,也有不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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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壶忽然就叫起来。她慌忙去关火,走得着急,脚下不稳,不想一下子摔倒了。水壶还在嘀嘀嘀嘀叫唤着,她坐在地下,半天动弹不得。那只鸡被惊醒了,颠颠颠颠跑过来,围着她咕咕咕咕叫,好像是询问,又好像是着急。她只觉得尾巴骨疼得厉害,头更晕了。阳光乱溅,溅了她一头一脸,满身的树叶的影子交错,乱纷纷的。有几块云彩在天上飞,飞过来,飞过去,有一块竟然飞到她眼前来了。她想抓,又没有力气。天蓝得透明,忽然变成了一条河,哗哗哗哗流着,流得满院子都是。房子好像是船一样,浮在水面上。浪头一个接着一个,船摇晃得厉害。石榴树上结满了梨,一大个一大个,圆滚滚的。正纳闷呢,却看见小子骑在一个树杈子上,两条腿垂下来,一晃一晃的。她急得叫起来。训他,哄他,叫他快下来。小子却好像听不见似的,只是啃着梨,朝着她笑。那树杈子眼看着嘎吱嘎吱的,就要折了,她急得不行,想喊,却是喊不出声儿来。水哗哗哗哗流着,白茫茫滔滔汪洋一般,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耳朵边水声震天,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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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悠悠醒来。尾巴骨还是疼,钻心地疼。头晕,一动就天旋地转。她挣扎着起来。这才想起来口渴的事儿。水壶早凉下来了。看看日影,已经偏西了。那只鸡还在她脚边,踱来踱去,咕咕咕咕叫着。一身的羽毛,在风里乱纷纷的。她这才有些后怕起来。要是她刚才昏过去,再也醒不了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会知道。有时候,小猪他娘也过来串门。可万一她有两天不来呢。她身上一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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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晒过来,隔着冷布,弄得那面墙斑斑驳驳的。也不知道是树影子,还是别的什么影子,水波一样,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人眼晕。墙上还是那幅中堂画,松鹤延年图。还是他爹在的时候,他们在青草镇集上买的。那只仙鹤高高的一对细腿,脖子长长仰着,说不出的好看,又雅致,又贵气。松树青青葱葱的,衬着白雪,精神得很。当时买这画的时候,就是图个意思好,挂在家里,吉祥。人这一辈子,就是一眨眼的事儿。还图个什么呢。方桌旁边,是一张条案。条案上摆着香炉,逢初一十五,她都记着要烧一炷香,拜一拜。这地方,人们都信这个。她总觉得,头上三尺有神明。人间的事儿,仙家们都看着呢。有时候,她也跪在地下许愿。她的心愿挺多。比方说,保佑着小子弄皮子发财,孙子念书出息,找个好工作。比方说,保佑着闺女家养猪场顺顺当当的,猪们一天一个价儿,使劲儿往上涨。早先腿还好的时候,她也常去村东的土地庙去烧香。小别扭媳妇那儿她有时候也去。后来说要把神请家里来,挂在墙上,被小子喝止了。小子怨她事儿多,神也是能乱请乱挂的?万一有一个不妥,冲撞了,就不好了。她只好罢了。他爹在的时候倒不觉得,等那个人不在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小子跟前,渐渐刚硬不起来了。平日里,娘儿俩竟没有什么话说,难得有一句半句,也是淡淡的,不怎么耐烦的口气。她心里委屈,也不好发出来。心想小子四十好几,要不是孙子忙着念书,也是要当爷的人了,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指望着他坐在炕头上,娘儿俩头碰头说几句体己话儿?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有她那儿媳妇,虽说是在这个门儿里这么多年,可到底是外人嘛。隔着一层肚皮哩。怎么说呢,只要人家没有指着鼻子骂到自己脸上,就算是孝顺了。芳村里这样的刁媳妇还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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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了一会儿,浑身的骨头散架了一样,又疼又酸。真是老骨头了,不经摔。要是想当年,这一下能算什么呢。真是年岁不饶人呀。她左歪一歪,疼,右歪一歪,还是疼。这一下子摔得不轻。看来,非得给孩子们打个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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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表,十二点多。这个点儿,恐怕是在吃晌午饭吧。小子弄皮子,好像是说专门给人家配药水,都说那药水毒性大,不服那药性的,动不动就过敏了。小子倒是皮实,体格也好,只在胳膊上有星星样的小红疙瘩。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了,说甭干这个了,咱找点别的活儿。不待小子开口说话,儿媳妇就冷笑道,不干这个?不干这个就能挣这么多钱了?一天二百。干别的能有这个数?她半晌才道,那也不能豁着身子上呀。儿媳妇又是一声冷笑,道,那怎么办呢?要不叫他开工厂当老板?她就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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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做皮革,总也有三十多年了。这东西厉害,人们不敢喝自来水不说,更有一些人,不敢进村子,一进村子,就难受犯病,胸口紧,喘不上来气,头晕头疼。只好到外头打工去。看着小子那斑斑点点的胳膊,她心里真是疼,又怕又疼。小子这是舍着命挣钱哪。也不知道,往后上了年纪,有没有什么不好。如今村里人,年纪轻轻的,净得一些个稀奇古怪的病的,难说不是这个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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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贴着一张纸,上头记着几个手机号,小子的,儿媳妇的,闺女的,女婿的没有记。她还是老脑筋。女婿到底是外人嘛。儿媳妇就不一样,进了咱的门子,就是咱的人。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她从来就不信这个。还是在自家小子跟前气势一些。连亲生小子都使不动,女婿又算什么呢。她仰着下巴颏儿,眯着眼睛看那手机号,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她这个手机早不能用了。这手机还是她闺女的,好像是出了什么毛病,换了新的,就把这个旧的给了她。闺女说万一有个事儿,就打电话。教给她怎么打,怎么接,怎么开,怎么关。她哪里能记得住这些。这手机在枕头边扔着,一回都没有用过。她左摁又摁,鼓捣了半天,还是黑乎乎的。八成是没有电了,好像是有个充电的玩意儿,她也不会弄。只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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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他们有日子没有来过了。虽说是一个村东,一个村南,可芳村统共能有多大?当年,她背着孙子,从村东到村南,从村南又到村东,那么沉的一个大胖小子,几十斤肉哪,还不是一趟一趟的,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那时候,为了抄近道,就从田边地埂上,穿过来穿过去的。太阳照下来,把田野照得亮闪闪的。风微微吹着,庄稼们一高一下,一高一下。孙子在背上咯咯咯咯笑,沉甸甸肉墩墩的。汗水流进眼睛里了,杀得眼泪都流出来,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咸咸的,一直流到嘴里。有时候,背上忽地一热,她就知道,肯定是那小子尿了,要么就是拉了。背上热乎乎的,心里头也是热乎乎的。她的孩子的孩子,她的亲孙子,有血有肉热乎乎的那么一个小人儿,就在她背上趴着,那种感觉真的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后来,孙子大了,念书了,在城里住校,就很少看见他影子了。小子忙着挣钱,媳妇呢,也忙着挣钱。小子干活的地方在李家庄,媳妇就在增志厂子里头,管给人家裁沙发座套。家里一天到晚锁着个门,谁有工夫来她这儿看一眼呢。她不怪他们。真的不怪。孩子们忙,是好事儿。要是成天价好吃懒做的,她才发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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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人吆喝,换手机——换旧手机——换旧手机——她看了看那个旧手机,心想这旧手机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要是能换两个塑料盆子,洗菜用,倒挺不赖。正乱想呢,却听见隔壁又骂起来。她心里一惊。想这小猪媳妇,也实在是厉害。红口白牙的,骂得这么难听,真难为她,年纪轻轻的,倒能骂出口来。当年,这媳妇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一个羞怯怯的新人儿,不笑不说话,还没有开口,脸就先红了。这么些年下来,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那个小母鸡一样的小媳妇,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了。小猪他娘也是能忍,要么就躲出来,就在家里白白听着,不生气才怪哩。正着急呢,帘子一动,竟然是小猪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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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强坐起来,动了动,只觉得骨头疼,只好半靠着。小猪他娘坐在床头,拿指头指了指外头,小声道,听见了吧?就是这么个不讲理的东西。她说为了什么呢这是?小猪他娘道,也不为什么,就是有半碗剩饭,我一闻都酸了,就倒给大黄吃了。她说,不就是一点子剩饭吗,怎么这么大气呢。小猪他娘道,哪里是为了这半碗剩饭,她不过是借着这个茬口,给我一场气受。小猪他娘说没听见吗,一口一个老不死的,一口一个老逼,说是骂大黄,其实是骂我哩。我知道她恨毒了我,恨不能我立时三刻就死了。我倒是不怨她。我就是恨我自己,恨小猪,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贼操的,良心叫狗给叼走了。眼睁睁看着他媳妇给他娘气受,他还看得下去?一面说,一面掉泪。她只好劝道,小猪不是没在家吗。他要是在家,肯定不能这么白看着。他肯定得管。小猪他娘叹口气道,管?他倒是敢。就有这点儿心,也没有那个胆子。一个大男人,给媳妇拿捏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恨。恨他骨头软,在媳妇跟前挺不起腰子来。她见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劝道,要是他们两口子打起架来,你又该着急了。左右都不是你的主意。小猪他娘道,可不是。我就是觉得受屈。我活到七十三岁,倒叫自己儿媳妇指着鼻子骂了。我就是想不通。小猪他娘说谁不是爹娘生养的,谁没有老的那一天呢。自己的孩子们都看着呢,就不怕他们往后跟在后头学?她见她泪汪汪的,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屋子里暗了一下,好像有一块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墙上的那只挂钟,忽然就响起来。当的一下,再听呢,就没有了。小猪他娘擤了把鼻涕,在衣襟上擦了擦,才道,不说啦不说啦。早晚得跌到人家篓儿里头。这不是,能怎么办呢,在人家手心里捏着,就得任由人家揉搓。人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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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说话。浑身的骨头酸疼。今天这一下子,怕是真的摔狠了。刚才还是尾巴骨疼,说话间,肋条骨也疼,腰眼子也疼,好像是浑身上下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疼。小猪他娘见她咧嘴皱眉,方才问道,怎么了这是?她就把摔倒的事儿学了一遍。说浑身疼,说不定真的起不来床了。小猪他娘急道,那他们知不知道呢。怎么也得跟他们说一声呀。她苦笑道,他们都忙,我这点子事儿,还算个事儿呢。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小猪他娘道,你都动弹不了了,还这么撑着。不行,我去告诉一声去。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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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得在床上坐起来,道,甭去,甭找气去。那是一个浑不说理的,跟她说不清。小猪他娘立在门口,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叹道,都这个样子了,还硬撑着,你不吭声,人家怎么知道呢。她叹口气道,要是有那份心,早过来了。他们是没有把我这个当娘的搁在心里。说也是白说,倒惹一场气。小猪他娘道,那怎么好呢。她强笑道,自己还一屁股屎呢,还操心别人。又叫你媳妇骂你了。小猪他娘道,叫她骂。她不怕费唾沫她尽情骂。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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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就坐着说话儿。说起了乱海他爹。小猪他娘道,要说乱海他爹也算是一个体面人,识文断字的,一辈子在外头,退休金就有好几千呢。谁想到会有这么样的结果呢。她说可不是。听说人家治病吃药,都是国家管着,国家给掏钱,公家的人嘛。小猪他娘道,饶是这么着,还受了这么大的罪。乱海他们弟兄也忒不是东西了。小猪他娘说他那几个媳妇,为了老头儿那些退休金,都打起来了。打得武着呢。她叹道,为了一点子钱,连脸面都不顾了。弟兄们撕破了脸,往后可怎么办呢。小猪他娘道,老头儿可受大罪了。说是轮流送饭,就跟喂猪也差不多,有一个大碗,在跟前搁着,谁送饭去倒了扭身就走。那碗呢也不刷,有一回还是大媳妇见实在脏了,看不过,才拿个笤帚疙瘩,好歹给刷了刷。小猪他娘说那屋里也真是没法待,又拉又尿的,熏得人进不了屋。她说那乱海他娘呢,怎么也不管呀。两口子都这个样儿,还能指望孩子们怎么样呢。小猪他娘道,要说年轻的时候,乱海他爹把他娘惯得不行,盛到碗里,递到手里。伺候得周到哩。老头儿月月有活钱儿,条件好,天天鸡蛋挂面里头埋着。谁知道等老头儿这一病倒,就不行了。自己不管还不算,还不叫孩子们管。嫌饭量大,吃得多拉得多。宁可叫他饿着点儿,也别多给他饭吃。人们都说,生生是给饿死的。她半晌不说话,道,不是还有个闺女吗。好像是在城里上班。从小念书,老头儿疼得不行。小猪他娘道,是呀。就没有见这闺女来过。还是后来在老头儿坟上,这闺女哭得,任谁拉不起来。人都没了,早干吗去了。这人心,怎么说呢。她说,是呀。结发的夫妻都指不上,还指望孩子们怎么样呢。小猪他娘道,听说最后,还是花钱雇了村西的傻丰收,好歹给洗了洗,头发胡子老长,不像个人样子了。屋子里臭得不行,墙上屎尿都抹满了。她叹道,那么干净体面一个人,谁能想到呢。小猪他娘道,是呀。人的命。乱海他爹斯文了一辈子,这就是他的命吧。说着又感叹一阵子。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话。风在窗外,飒飒飒飒吹着。有一片叶子落下来,犹犹豫豫的,落在窗台上晾着的南瓜子上。只待了一会儿,又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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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他娘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蒸的糖包,给你拿过来俩?她忙道,可别。少惹事儿吧。我也不饿。凑合吃一口就行。小猪他娘道,那我给你弄点儿吃的?熬点儿粥?她说甭费事儿,有热水,给我泼个鸡蛋就行。小猪他娘就拿了俩鸡蛋,烧开水泼了。她低头喝泼鸡蛋,一面说,我这只芦花鸡,倒是肯干活,隔三差五能下个蛋。小猪他娘道,闺女也没来过?她不说话。鸡蛋挺烫,不留心就烫了嘴。小猪他娘说闺女知道不?要不我告诉一声?有电话不?舌头给烫了一下,泪一下子给逼出来。她和着鸡蛋咽下去,又咸又腥,也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小猪他娘见她不说话,还当是不同意,劝道,你都不能动啦,还这么刚强,给谁看呢。到头来受罪的还不是自己。她咽下一口泼鸡蛋,点头道,那麻烦你给她打个电话吧。那纸上有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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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来的时候,她还正在昏沉沉睡着。一进门,见她在床上躺着,闺女就叫起来。说怎么了呢这是?摔倒了?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要是有个长短,可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坐到床沿上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又在自己脑门上试了试,哎呀一声,叫道,发烧啦?她心里一热,眼睛里酸酸的。到底是自己的闺女,亲生亲养的,肝花连着心哩。闺女是个粗枝大叶的,难得跟她说句知心话儿,养着猪,供着俩孩子念书,白天黑夜的,忙得不行。如今倒又给她添乱了。正想着,只听闺女拿着手机,正在跟谁说话。听了半晌,才慢慢听出来了。闺女道,哥,咱娘摔了,你不知道呀。你这么近都不知道?我这隔村迈舍的,倒知道了。你说啥?你忙?谁不忙?全天下就你忙?她听着两个人吵起来了,急道,你们是嫌我不死,要气死我呀。闺女不理她,只管冲着电话喊,甭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一句,咱娘摔了,发烧,动不了,你管呢还是不管?也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闺女骂道,我就是孝顺,最起码比你孝顺。你们两口子干的那些个拉血的事儿,还当我不知道呢。闺女说你少冤枉咱娘。我就在小辛庄,也没有隔着山隔着海,我又不聋不瞎,什么不知道?闺女说你们这会子就忙了,怎么给你家小子过生日,去城里大吃大喝的,就不忙了?闺女说你就是个怕媳妇的,人家一个眼色,吓得你就尿裤子,连亲娘都不认了。闺女说咱娘是亲我,可咱娘最亲的是谁?你心里头清楚。你装吧,你就装吧你。你给句痛快话,回不回来?你说!喂喂,喂喂喂喂?闺女扭身气道,挂我电话我哥他!他挂我电话!一面说,一面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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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床上,气得浑身乱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闺女背对着她立着,肥厚的后背一起一伏的,好像是一个火药桶,一碰就炸了。闺女今儿个穿一件乱花衣裳,更显得胖了。头发烫得乱糟糟的,好像是一堆干柴担在肩上。闺女冲着电话里说,你说啥,我哄咱娘的钱?咱娘那点子钱都给你们抠光了,如今倒又怨起我来了。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咱爹看病,花你们一分钱没有?到最后办事儿发送,就没有花你们一分钱!咱娘都这么大年纪了,要不是摔了腿,还给人家浇地薅草撒化肥哩。你们也不怕街坊面儿上难看?她躺在那里,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上下牙齿只是咯吱咯吱乱碰,管也管不住。闺女说你甭骂。你是当哥的。你骂我一句,就是骂你自己一句。你说,是不是我嫂子教你的?你把电话给她,给她。你信不信,她要是敢撒泼,我堵着门子骂她三天三夜去!我撕烂她那张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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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还在说。她胖胖的背影渐渐摇晃起来。房子院子床桌子也跟着摇晃起来。天旋地转,耳朵边一片嘈杂,心里头只有一个主意,地动了,地动了,赶紧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孩子们小时候,她抱着一个,背着一个,踉踉跄跄往外跑。老辈人讲过,这地方早年也闹过地动。说是一条大鱼驮着地面,大鱼平时睡着,轻易不动,要是哪一天大鱼一动弹,就该闹地动了。她发疯似的跑着,跑着。两个孩子哇哇哇哇地哭。跑着跑着,前面却是一堵高墙,严严实实挡在她眼前。正着急呢,地面忽然就裂开了一个口子。她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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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窗子外面,昏黄惨淡。小猪他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抬眼看一看地下,也不见闺女。那张纸还在墙上贴着,上头写着手机号码。浑身疼,枕头上湿了碗大一片,寒浸浸黏糊糊的。嗓子眼又干又苦,嘴角上一拱一拱的,好像是长燎泡了。怎么就做了这么个梦呢。她总想着,梦见他爹一回。却从来没有。也是怪了。这么多年了,一回都没有。是不是,他还怪她那一桩事,跟她赌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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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那件事到底是她的不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样待他。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两个,做了一辈子的夫妻。他们之间,有多少牵牵绊绊的东西哪。说不清,一辈子都说不清。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明知道是治不好的病,还是硬要往里头扔钱。一天一千多块,他们那点子钱,能够熬几天呢。小子媳妇都不说话,也不撺掇着让治,也不拦着不让治。只是来得越来越少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闺女呢,光会哭。哭得人心里烦乱。她那小姑子,轻易不来一趟。来了就在那里掉泪,数落她哥命不济,辛苦了一辈子,到了竟得了这样的病。倾家荡产,怕是也不行。治得了他的病,也治不了他的命。她生怕他们在病房里,当着病人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正是腊月里,雪在窗外乱飞,把天地都飞白了。她心里煎熬得厉害,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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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回,孩子们都回去了,就她一个人在。他爹睡着了。外头风雪正紧。她咬咬牙,再咬咬牙,一下子就把输液的针管子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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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窗外的树木上,落在菜畦子里,琐琐碎碎的,十分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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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挣扎着起来,一步一挪的,到里屋,抱着一个药瓶子出来。这种药叫作一步杀的,十分厉害。还是她有一回给人家喷棉花,偷偷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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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一飞一飞的,落了人一头一脸。大门口有一个草墩子,她平日里老坐的。一清早,街上就该有人了吧。她把那药瓶子举着,慢慢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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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月又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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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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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无心听狗的话。人们也听不懂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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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夜在村子里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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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芳村,人们并不比一只狗知道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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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有人在笑。夜里有人在哭。狗都看见了。狗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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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看家护院,守着一个村庄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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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隐忍久了,狗不小心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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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无心听狗的话。人们也听不懂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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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叫了几声,就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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