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日本就对古丝绸之路非常向往,因为那是日本全方位地学习中国、编织日本梦的素材。来自丝路的精美的紫檀五弦琵笆是日本教科书中选定的精品,日本地名中的“九十九里海滨”、流行歌曲《月沙漠》和名作《敦煌》等,无不反映了丝路情节之悠久。
2014年在巴黎举办了“蚕绊——皇室养蚕与古代丝锦及日法丝绸交流”的展览,解说词中明确提到:养蚕的发祥地是中国。据日本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记载,皇后主持参与的祭祀养蚕仪式始于八世纪初。
16世纪以后,日本引进了当时领先世界的法国里昂的先进织染技术和技师,记录和验证这一历史成果的是位于日本群马县的富岗丝织工厂。与中日之间的丝路交流相比,日法之间的交流明显短暂。但是,其交流质量却很高。2014年6月公布的世界遗产目录明文指定了两条以丝路为纽带的东西文明开化的通路。一条是以古代时间立轴所展开的天山回廊丝路,另一条是从日本延伸到法国的近代线路:富岗丝织工厂。日本之所以能够吸纳东西两个强国之智慧结晶,当归功于古时学习中国过程中所汲取的经验——“和魂汉才”。
主动引进汉字为国语标记的古代日本在汲取东方之精华后,又使用汉字翻译、读解了西方文明,对接了东西两大文明。日本电视连续剧《花燃》于2015年12月13日在NHK电视台结束了最后一集的上映,该剧的最后介绍了明治维新时代近代化产业富岗丝织工厂的建立,记叙了日本脱贫致富的历史进程,提倡自觉补习“汉才”、继而摄取“洋才”的自我完善精神。这正是《花燃》电视剧所刻意强调的一个亮点,也是值得关注的当代日本对华认识之原点。
一、“丝绸之路”定名的启示
连接中国与西方的“丝绸之路”在中国家喻户晓,随着“一带一路”战略构想的推进,“丝绸之路”越来越吸引全球的目光。公元一世纪,张骞受命汉帝出使西域,以中华王道的治世风格和地大物博的丰盛物资开辟了这条东西往来的通路。而赋予它固定称呼的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 von Richthofen)。他在1877年撰写的《中国》一书中,首次把汉代中国和中亚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间的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称作“丝绸之路”(德文作Seidenstrassen,英文作the Silk Road)。其后,德国历史学家赫尔曼(A. Herrmann)在 1910 年出版的《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一书中,根据新发现的文物考古资料,进一步把丝绸之路延伸到地中海西岸和小亚细亚,明确了丝绸之路的基本走向,即它是中国古代经由中亚通往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北非的陆上贸易通道。因为当时经由这条通路西传的主要物品是中国的丝织品,它流传深远,涵盖了中国人民对世界文明的种种贡献,故被称作“丝绸之路”,简称“丝路”。除了陆上丝绸之路外,人们还把从中国南部和西南部出发的贸易往来的各条水上航线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辗转千年的“丝绸之路”启示我们:内外的交流总是双向的,内外互惠的成果越是持续长久,其蕴含的双向意义和价值越被验证和公认。同时还明确提示我们,丝绸之路的开通与维系,是因为在物质交流之中始终贯穿着历史文化的价值内涵,进而增添了引人心神向往的魅力。而贯穿丝绸之路的精神价值内涵更作为历经千载验证的恒久智慧和方略值得借鉴。
二、丝绸之路与日本
早在隋唐时期,日本全方位地汲取中国模式,丝路文物就成了日本临摹的样本之一。而学有所成的主要背景首先是日本的地理条件有利。与其他国家相比,日本自古具有强大的航海能力,这为其出入海洋、借鉴近邻、发展自身提供了先决条件。此外,作为东西文化的枢纽——长安的繁荣也为编织日本梦提供了素材,形成了巨大无比的精神动力。为了向中国学习而派遣遣隋使和遣唐使的留学战略就是当时时代精神的折射。
遣隋使、遣唐使始于607年,894年终止,先后实施了20次之多,其中至少1000多位派遣留学生在海上遇难丧生。尽管航海条件恶劣,日本青年依然争先恐后地出行在中日之间长达1000公里的海路上。归国后,他们将用生命换取的大唐智慧和文物献给朝廷和天皇。756年,圣武天皇崩御,光明皇后将先帝精心保管的来自丝路和大唐的珍品600余件交与东大寺正仓院宝库收藏。从此之后,历代天皇都继承了这一遗风,收宝和藏宝,并独家掌管宝库的钥匙,在规定的日子里只身入库检查清点。
其中,9000件宝物每年均公开展示,历年的参观人数一直保持在20万人次。这使得宝物与公众可以近距离“对话”,并且通过多种媒体和教科书得以如实展现。日本人世世代代继承了古代传下来的发展模式之中国的定位,在这个框架内,不断输入以汉字为表述符号的中国式教养,并且在此基础之上与本土文化融合叠加,实现了对中国物品的时尚创新,其中也包括非物质的、对于遥不可及的丝路的浪漫想象。比如,日本的地名中就有反映这种心态的“九十九里海滨”,更有战败后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月沙漠》和根据名作《敦煌》改编的叫座影片等,丝路始终是日本人民心中悠久的向往所在。
“九十九里海滨”是位于日本千叶县房总半岛东岸距离太平洋最近的、长约60公里的海滩。这一带白砂青松,景致宜人,被列入美丽海滩一百选。此地古名原为“玉浦”,因奉统领源赖朝之命,每隔1里竖一只箭为标,整个海岸一共树了99只,故得名九十九里海滨。
取其地名之浪漫,当地出生的歌词作者加藤雅夫创作了《月沙漠》。为感谢这首歌曲慰藉并重振了战败后颓废的人心,《月沙漠》的主人公被打造成骑驼西行的热恋男女塑像,屹立在九十九里海滨,以唤起国民逾越岛国地理条件所限,超越历史时空的鸿沟,捕捉新一轮的理想动力。在战败七十周年之后的今天,这里依然是人们渴望滋生希望的圣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日本进入了与战败性质不同的、源于经济发展减缓的时代。为激励这一阶段的国民斗志,借鉴《月沙漠》之初衷,音乐家下田逸郎作词作曲并自行演唱了新歌《月夜大漠》,对困境中的进取精神予以弘扬。
而至今依然人气不衰的电影《敦煌》于1988年6月25日在日本首映,并接连获得金像奖、导演奖以及石原裕次郎等大奖。其原作来自井上靖的名作《敦煌》。井上靖秉承和借鉴了中国史传文学的叙事模式,其严谨的治学态度亦深得史学家称道和深受读者欢迎。1960年,本作与其另外一部力作《楼兰》双双荣获“每日艺术奖”。从此,井上靖的名字及其作品叫响全球。世界各地的读者从《敦煌》故事中惊喜地发现了中国魅力,争先恐后地奔向通往敦煌的旅途。50岁以上的国人当记忆犹新,上世纪80年代来中国旅游的外国游客大都来自日本,而他们的目的地几乎都集中在敦煌。遗憾的是今日难以查到当时的数据统计,并做出相应的量化科学分析。
《敦煌》以在莫高窟发现的敦煌文献的事实为主题展开。说的是北宋仁宗时代的赵行德因在开封参加殿试时错过了时间,极度失望之时偶遇即将被“出售”的西夏女子。于是,他毅然“收买”了她,得到了那女子所回赠的写有西夏文字的羊皮,进而踏上了西行之路。而后,赵行德再次巧遇女子,得知她本是甘州回鹘王女,并与她产生了感情。然而,王女被西夏皇帝李元昊掠去,王女因行刺李元昊未果而自杀,敦煌城随之而陷落,赵行德在战乱中舍身保护了敦煌的文化遗产。
追根溯源,日本人的敦煌、丝路情结之源除了在日本文化的原生态阶段就积累了对浪漫与美好的向往之外,更重要的是日本的主流社会自古以来就尊重并认可中国传统文化,各界精英的价值取向也大都源于古典的教诲。尽管以此为人文核心的框架几经东西文化的大浪冲击,但至今依然雷打不动地支撑着日本的上层建筑。不可否认,伴随时代变迁,该框架中的内容产生了变化,但其对于当今的民主主义社会和国民意识依然具有重大影响。这也是日本国民之所以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正视传统、守护传统的思想根源。
三、丝路文化与皇室
2014年2月19日—4月5日,日本在巴黎日本文化会馆举办了名为“蚕绊——皇室养蚕与古代丝锦及日法丝绸交流”的展览。本次展览由日本宫内厅和文化厅、国际交流基金主办,参加纪念文集中解说词编写的主要单位有宫内厅及其所属的三丸尚藏馆和正仓院。该展览的纪念文集明确指出:养蚕的发祥地是中国。其出典当源于日本古时的教科书,即来自大陆的四书五经。其中记述了“嫘祖始蚕”的典故。除此之外,同类记述的诸多古籍也是日本潜心攻读的经典。仅以《诗经》为例,便可窥测一斑。《诗经·大雅·瞻》中有“妇无公事,休其蚕织”的描述。诗中谴责褒姒作为女人,亵渎养蚕织布的女德,乱国祸民。而《诗经》《国风·豳风·七月》则从民风方面反映出蚕织业是妇女经济生活的核心内容。“蚕月条桑,取彼斧。以伐远扬,猗彼女桑”的诗句,足以说明当时的蚕桑纺织行业由王妃亲自主管,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及其间蕴含的幸福观、人生观和家庭观“编织”了同时代人们的生活状态。
伴随以汉字为引领的中华文明的入主大潮,男耕女织的价值观也在东亚地区得到广泛认知,从结果上铺垫和链接了丝绸之路的原始要素。对此,日本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中的记载可引以为证。八世纪初成书的《日本书纪》原名《日本纪》,记述了上代传承的口述纪实。全书使用汉字记述,采用编年体,共三十卷,另有系谱一卷已遗失。据称,记述的是日本天皇引导皇后“采桑养蚕”。据日本史学家考证,由皇后主持参与的祭祀养蚕仪式始于八世纪初的日本皇宫。
在东渡日本的大陆技工的指导之下, 日本民间的养蚕和织染技术始于三世纪。当1859年横浜对外开放港口贸易时,丝织品占据了日本出口商品的首位。在此期间,历代皇后所参与的相关活动不仅承续、传播了文化,同时也为日本的经济创收做出了贡献。其中,以当今皇后美智子的贡献尤为显著。她亲自养育了濒临绝种的日本本土蚕种——“小石丸”,并将皇室养蚕所收获的丝线奉献给正仓院,以做复原和修补世代相传的宝物之用。而其中一部分宝物源于丝路和中华。另外,宫中仪式所使用的各种装束和赠送外国元首的珍贵礼品也都使用皇后养蚕贡献的蚕丝、织锦缝制。
美智子皇后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亲自养蚕和举办祭祀。她认定这也是保护和传承文化之一环,是以史为鉴的具体体现。现在,小石丸蚕遍布全日本,成为“高级蚕”和“最高级绢蛹”的象征。皇后还集养蚕数十年之体验,撰写了不少咏蚕和歌,每首都寄情咏志,抒发了养蚕叙史、继往开来的情怀。
2015年5月3日,正是桑叶新绿、春夏交融的季节,天皇与皇后邀我到御所一叙。那时,两位品德高尚、教养深厚的老人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养蚕体验,当谈到在皇宫的大院里发现了古时用来染色的植物时,他们兴奋不已。他们的特殊位置决定了他们既是传承历史的当事人,也是记载历史的实践者。正因为他们生活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交错之中,他们的历史观不仅以义正言辞的方式公诸于民,同时也通过各种生活细节得以反映。
四、日本的丝织业与法国
进入16世纪以来,日本再次国体转型,从古时的中国模式转向全方位学习并引进西方的近代化成果。1872年,染织业也开始转型,引进了当时领先世界的法国里昂的先进织染技术和技师,开创了大型近代化产业——富岗丝织工厂。1900年,日本的丝织品在巴黎万国博览会上崭露头角,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19世纪中叶,日本援赠给法国蚕种和丝线,使欧洲摆脱了因欧蚕染病遭受的灭顶之灾。日法之间以蚕为媒的交流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今天。在富岗丝织工厂所在的群马县,人们每年都要举办法国文化节,以示纪念。
让我们再度回首2014年6月所公布的世界遗产目录,那里明文指定了两条以丝路为纽带的显示文明开化的通路。一条是以古代时间立轴所展开的天山回廊丝路。另一条是在近代时间坐标内兴旺发达的象征:日本富岗丝织工厂。不难看出。日本有机吸取了东西两个强国之智慧。日本之所以能够融合东西,当归功于古时学习中国过程中所总结得出的经验“和魂汉才”。而后,又沿用并发挥同样的姿态和手法,开发出了适用于近代的方法论:“和魂洋才”。我想,申遗委员会理解了这两项申请所涵盖的意义与价值。而举办上文所提及的“蚕绊——皇室养蚕与古代丝锦及日法丝绸交流”展览之用意,当归结于以蚕文化为案例的以史为鉴的历史观。
我们应该关注,2014年的世界大事记中除了记述横跨东西的丝路分别经两个国家的报批申遗而得以接轨合一之外,也载录了中法建交50周年的相关活动。2014年3月26日,国家主席习近平访欧的第一站就是里昂。他重申共同建设“一带一路”,表达了对中法交往不断加深的祝愿。我想,其间里昂丝织业对于近代丝路发展的贡献亦是题中应有之义。对此,法国里昂市市长杰哈尔·科隆率领的代表团于2015年6月20日至27日访华。科隆先生表示,一年前习主席的访法推进了里昂与中国的双边交往,中法通过“丝绸之路”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建立了友谊。
日本与“丝路文化”的纪实启示我们:世事沧海桑田,经过千淘万漉、穿越时空流传下来的唯有那开放互惠、包容进取的文化。日本与丝路文化的今昔就是历经千年验证的一个案例,也是我们审视日本认识中国的起点。(因版面所限,本文略去作者所加注释部分。)
责编:吴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