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琳推荐:我们的方式总是自己才懂,总是那么别扭、那么不被对方认可罢了。
告 发
其实我不是主动上交,而是假装扫除的时候“无意间”捡到一个本子,“出于好奇”看了两眼,之后吓傻了一样捂住了嘴。要知道周三放学后,准备集体备课的班主任总会回到教室来取教案,这样,就被她撞了个正着。
她当然要询问情况,接着便拿过那本子,翻看下去,越看脸色越差:“这是谁写的?”
我摇头,“犹豫着”指了指红梅的座位,本子上的字迹印证了我的话,一天之后,红梅的父母全被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叹了口气,将本子递了过去:“我不是反对学生写小说,可这武侠小说里面居然有如此残暴、血腥的情节……”
“武侠小说怎么了?”红梅非但拒不认错,还说那两页暴力情节不是自己所写,班主任要她交出合作者,她又拼命摇头,就这样全体出动追问了一个下午,最后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那天的晚饭谁也没吃好,妈妈一个劲儿叹气,爸爸想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安慰的话:“幸好你有两个女儿,松梅还是听话的。”
那是第一次,他们主动提起了我,看着满脸赤红、埋头苦吃的妹妹红梅,以及焦头烂额的父母,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尤其想到李冽得知真相后也许会生气,我的心就更难过了,甚至比我发现他看红梅写的小说时更难受。
“你不是拜我为师,一起学习写作文吗?”那个自习课上,我拿着那个从李冽座位里搜出的手抄本,怒气冲冲地质问他,“现在为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故事?”
他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他抢过本子,看得意犹未尽:“我们同桌,学习有的是时间啊,看小说又不耽误事。再说,红梅这故事编得真有趣,不过就是小女生气息太浓,打斗场面不够激烈,让人冷眼一瞧,都看不出是武侠小说,我文笔差,又没法补充……”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没闲着,提笔翻页,在空白处写了两句,擦掉再写,最后干脆沮丧地将纸撕下来偷偷丢掉,下课后更是撇下我,越过几排桌椅,拿着本子去向红梅道歉,红梅嘴巴一撇,他又鞠了两躬。
我心里暗笑,可没过几分钟,红梅就摆摆手:“算了,谁让你是我唯一的读者呢!”
说着,他两人同时笑起来,就像一对志同道合的青梅竹马。
可是李冽的青梅竹马是我,从幼儿园到初中,给他讲《三国演义》、陪他角色扮演《西游记》、聊心事讲道理的人都是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事让他慢慢地忽略我,在乎起聒噪的红梅了?
似乎就是因为那本武侠小说。他有天来家里找我,无意发现红梅在悄悄写作,看了两眼便欲罢不能,起初我以为只是无聊的小玩意,直到我问起里面内容,他支支吾吾地答:“红梅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我以为这句话只会被用在我与他以外的第三个人身上。
“所以你就用他扯下来的那两页纸,写了格外‘劲爆’的内容,夹在了我的小说里面,故意给班主任发现,让她联合父母来骂我!”
红梅不愧和我是双胞胎姐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伎俩,回到房间后,她又气又恨地瞪着我,在等一个说法,可我有什么好说的?比这过分的事,她对我又不是没做过。
意 外
学校里总是藏不住新闻的,小说事件瞬间传遍了整个年级。
大家对红梅议论纷纷:“那就是那个女生,表面文文静静,写起武侠打斗却残忍得很……”
“不是残忍!是酷!”
奇怪,不仅没人被她吓到,就连李冽也认为她更酷了。外班的同学更像终于见光的小鸟一样飞到我班门前,叽叽喳喳地想找她聊天,连带着也说起了我:“那就是她的双胞胎姐姐。”
“一点不酷,没什么出奇的……”
总是这样。我的能量似乎在出生之前就被红梅吸走了。
我姓宋,本该有个同姓氏一样文艺的名字,可因为同胞妹妹的缘故,做植物研究的爸爸给我们起了这样土气奇葩、与时代不符的称呼。
他说松红梅是一种美好的植物,怎奈,我却一次也没体会到它的美好。
红梅倒是从小就懂得利用谐音,奶声奶气地和初见面的人逗趣:“我叫‘孙红雷’。”
对方哈哈一笑,记住了她的名字和诙谐的样子,可到我这里,人家就不禁皱眉,以为我说不好叠音,是个结巴。
久而久之,我变得愈加沉默、木讷,红梅却更加活泼、可人,大家都喜欢她,向着她,她也仗着这份喜欢,肆意做着坏事。
她不喜欢看书,每次买了一堆回来就放在那招灰,甚至有的随手一丢,不知去了哪里,爸妈因此说她,她就往我身上一推:“《基督山伯爵》吗?我借给姐姐了,她说要先看……”
跟着,父母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埋怨起我来,我哭号没用,辩解更没用。
上学之后,她的作文水平不高,爸妈特地养了小豚鼠,希望她能悉心观察,做好日记,可她连食物和水都不喂,半月下来竟活活将其饿死了。爸爸从外地出差回来后问起,她居然说是“被姐姐喂多了撑死的”,还边说边哭,大家忙着安慰她,谁也没注意到我的手指向未开封的鼠粮袋子。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更可恶的是,我所在的“校写作兴趣联盟”居然因此邀请红梅加入活动,当天李冽还以“红梅刚加入、不熟悉”为由,转去了她的座位,“联盟”里的成员也在看过她的武侠小说后交口称赞,而他们赞颂的,竟大多是我所写的那两页!
“虽然看上去有些可怖,但那段描写真是动人极了,句子也相当有哲理!”
李冽夸起人真是不遗余力,望着红梅飘飘然的样子,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终于,机会来了,李冽夸着夸着,竟引用起里面的句子:“‘世界上并无所谓的快乐,也无所谓的痛苦……’”
“这是《基督山伯爵》里的名句。”我清了下嗓子,“据我所知,红梅根本没看过那本书,怎么可能引用里面的句子呢?”
屋子静下来,都等待着下文。可还没等我兜底,红梅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背诵了那整段的经典片段,末了还饶有深意地笑了笑:“我姐就这样,你们别介意。”
是在说我嫉妒心强吗,“我只是奇怪你作文功底那么差,怎么那两页描写会那么好。”
“你说的是当年啊!”她似早有准备,不看我,只看大家,“我之前作文写得特别烂,家里总让我下功夫,可能是上初中忽然开了窍吧,这说明只要肯努力,一切都有可能——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竟有人为这话鼓起掌来。回头间,我看到李冽冷漠的眼神,好像我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那让我很是悲伤。
可更悲哀的是,事后我说出那两页纸的来龙去脉,李冽却只是淡淡摇摇头:“你是怕我今后不认你这师父吧?放心,你永远是我师父!说不定还能教教红梅呢。”
“这是她教你说的吧?”我终于明白红梅背着我对和他讲过什么了。
现在,连他也不相信、不帮着我,连他也完全站到她那边——我该怎么办?
证 明
我问红梅到底怎样才能说出真相,她只冷笑:“别害人不成又想占便宜!这么希望被认可,就也去编一个好了。反正我的故事好看,全是你的功劳。”
她的话有道理,我可以写出让同学们惊讶的情节,为什么不能写出比红梅那本武侠好一万倍的小说?
想到便做。从那天起我开始构思自己的故事,课上也想课下也写,觉得不好就推翻了重做,如此连续被任课老师们逮到好几次,也训了好几次。
即便如此,故事拿到李冽手里,只看两眼就被搁置了,我追问之下,他无奈地摊手:“故事倒比红梅的狗血残暴,可就是不好看,连模仿她的幽默段子都显得很拙劣。好好听课不行吗,干吗非要学红梅写小说呢?”
我不知如何对他讲,可小说写糟了就不能示人,只好将底稿们默默藏到了书包夹层里,忽然,我在那里摸到了几张薄纸,心中不免一动。
下午“写作联盟”活动课上,又有同学谈起红梅的武侠小说,那是个做事认真的家伙,似乎回去后想了很多,因此也就看出了些问题:“主角在不久前已折了腿、不能用轻功,可接下来那两页精彩的搏斗中,轻功使得却十分了得,这是不是bug?”
红梅被问得哑口无言,这真是爆出真相的好机会。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接茬道:“我没仔细阅读此前的内容就续写了那部分情节,因此搞出了几处岔子,真难为情。”
“那两页是你写的?”有人肯问,我立刻随水推舟,亮出了在书包夹层里找到的底稿作证据:“可不是。我写东西慢,那两页看似寻常的情节,可是费了好大周章才成功的呢!”
“那红梅是冒名顶替咯?”
所有人都在等红梅做解释,她却忽地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教室外跑去,只留下一团尴尬的场景。我以为会有人站出来指责她、安慰我,可他们却又同时想起了书稿被班主任发现的因果,看我的眼神也古怪起来:“这两姐妹怎么跟宫心计似的。”
“多亏我是独生子女,这样更不敢让我妈帮我生小弟弟了!”“哪有这么当姐姐的,妹妹怎么得罪她了?”……
指责如剑,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尤其当我看到李冽追着红梅跑了出去,也忍不住奔出教室,我看见他们在教学楼外的石阶上,李冽似乎在劝她,见我走过去,两人都不再说话。
那感觉别提有多差。可错只在我一个人身上吗?红梅转身又要走,我急着把事说清楚,想上前拉她,只是,手指没等触到她的胳膊,她就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摔了下去,重重地坐到了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你到底想干吗?”李冽一边去扶红梅,一边气得冲我大吼,我怔怔地望着他们,心一下子全凉了:“我明明没有碰到……红梅,你心里有数吧?”
可那有什么用?她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根本不理我,被李冽送去医务室后大哭,让班主任来“教育”我,回到家后又把事情添油加醋讲给了父母,并且坚决不肯和我再住一个屋子:“我怕被姐姐害死!”
爸妈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了我,我百口莫辩,一气之下指着红梅问:“你们明明知道她在撒娇,知道她究竟做过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们就只向着她,难道只有她是亲生的吗?”
谁知,换来的却是:“你回屋去反省!”
我还要反省什么?唯一欣赏自己的朋友没了,爸妈的关爱也从没体会过,连好听的名字都没有……这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姐姐?我们是双胞胎家庭?
正想着,隔着门,我竟听到妈妈在劝慰红梅:“你一直很努力,凡事也想着姐姐,只是表达方式有问题……”
好吧,她永远是你们的乖女儿,你们有她一个就够了,至于我……还是趁早离开吧。
双 生
我拿出了自己的零用钱,又翻找出换洗的衣服和要读的书,就在我抽书的同时,一张夹在红梅的《基督山伯爵》里的照片掉了出来,那是一支盛放春雪当中的松红梅。
一支枝条,两朵花,上面的深紫,下面的艳红。我想起爸爸的话:“这植物很神奇,一棵树上会开出几种不同的花色,甚至一枝上面的花朵也不尽相同。”
这就是我们名字的来历,我当时听后嗤之以鼻,红梅却因此郑重其事地上网找来同枝不同色的花朵图片,还将它打印出来做成了书签。
她就是这么会讨父母喜欢。可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件事,我竟感到心头一暖,那时她似乎说过一句话:“我和姐姐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就算性格和外表都不一样。”
可现在,我们却成了注定的冤家。我不敢多想下去,听屋外声音渐消,父母和她都睡下来,赶忙收拾好东西,偷偷摸摸离开了家,我一个人在黑暗和寒风中哆哆嗦嗦地前行,又烦恼又害怕,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旅店,人家看了身份证后,直问我父母的电话:“小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这样多危险啊!”
谁能想到是他们不要我了呢?我忍不住委屈,痛哭起来,那人见我可怜,找来经理,决定将我留下,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丝睡意,一觉醒来后,却发现父母和李冽站在我的床前:“松梅,你怎么这么傻!”
原来半夜时睡在客厅的红梅上完厕所后,习惯性地走回到我和她的小房间,爬床时忽然意识到睡在下铺的我消失了,她赶紧告诉父母,大家都吓坏了,红梅以为我会跑去李冽家发牢骚,可通电李家后所有人都傻了,一刻不停地报案、寻找,李冽及其家长和我的爸妈几乎整宿都没合眼……
“你还真小气!”李冽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他总觉得事情还有回还余地,到如今才明白不能,“以前你说什么都不让红梅和我们玩,最近她找我商量,想加入我们,我想你作文写得那么好,就让她也写点儿什么,引起你的兴趣,结果事情却变成了这样……都怪我。”
什么?我惊讶之际,妈妈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和你爸只记得小时候你乖巧懂事,会保护自己,红梅总是生病,做事迷糊,让人担心,就把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我们想让‘天秤平衡’,家人都好,可是却忽略了你、伤害了你。”
做父母的当然知道谁更优秀、更明理,可家本就不是比谁优秀、谁明理的地方。
我再也无法责怪爸妈偏心、好友背弃,想到此前的种种,真是难为情,我埋下脸去,忽然想起了什么:“红梅呢?”
“她……”爸妈不知如何解释,李冽也有些犹豫:“今天周末,她和盟友们去郊游了。”
我真是个傻子,竟和这样不在意自己的人动气。想着,我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砸碎了一样的疼,我决定从今以后做好父母的女儿、李冽的朋友,不再理会与己无关的人,于是回到家后我只是和红梅礼貌性地打了招呼,什么深入的话都没说。
许是不愿再面对得知真相的盟友,周一之后红梅自动退出了“写作联盟”,转而经由李冽推荐到了业余女子篮球队,望着空出的那张桌子,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李冽看着我,想了半天,说:“其实她不去找你,跑去参加活动,是想和盟友们说清楚,她怕他们误会你……是个坏女生。”
我知道。“写作联盟”上也有人提起此事,他们说红梅羡慕我会写故事,敏感多思:“她说姐姐是有误会,不是完全错,倒是她一时被艳羡的目光迷了眼,谎称那段情节是自己编的,让姐姐很难过,后来又因为怕姐姐追究,假意摔伤了腿,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真是这么说的?她也太傻了!我跑去问红梅,她却红着脸不回答,直到我再次提起松红梅的意义,爸爸对我们给予的希望,她才怔怔地抬起脸:“有这事儿?我早忘了!”
她就是这样糊涂,从不会长久记得复杂的事,可就算如此,当我去看她们的篮球训练,坐在场外百无聊赖时,她依旧跑过来,从训练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书:“《基督山伯爵》!是你最喜欢的吧!”
那一瞬,我终于敢肯定:她也许是很关心我的,就像我在心底也有那么一点在乎她一样。
只是,我们的方式总是自己才懂,总是那么别扭、那么不被对方认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