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百姓生活.上半月

乡村看病记

作者:口陈墨
口陈墨

余姚县,是浙江宁波市西北部的一个全国百强县。从余姚县城汽车站到大岚镇卫生院,城乡公交车要停59站,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43岁的大岚镇卫生院院长姚亚强说,他1991年刚从余姚卫校毕业时,从事的是产科的工作。那时,乡镇卫生院都有权接生,中心卫生院甚至能够进行剖腹产和阑尾炎手术。而今,“大医院产科爆满,小医院都空着。”大岚镇卫生院更是多年没有接生了。在大岚镇,村卫生室更是不景气。有个行政村6个自然村,只有一个乡村医生,只能每村一天巡诊……

大白天,大岚镇后朱村卫生室的大门却紧关着。卫生院最忙碌的科室

在余姚县大岚镇卫生院一栋青白色的3层小楼中,姚亚强所在的中医理疗科是唯一一个需要等待的科室。走廊里的塑料长凳没有人坐,来看病的村民挤坐在诊室里,大家用一次性塑料杯喝着茶,谈笑着。

走廊里贴着姚亚强的宣传海报,照片旁边用大红字写着“宁波好人榜”。楼梯转角处,一人多高的展板上印着通知:“姚医生全天限号30人。”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层层叠叠地挂着15面锦旗,实在挂不下的,索性挂到了楼下的急诊室里。

“我们找姚院长,不找别人!”有病人喊着。

3年前,出身全科的姚亚强,转行学习了一种名为“小针刀”的中医理疗技术,治疗关节痛、中风、瘫痪等。

在这个工作日的上午,大岚镇卫生院的牙科诊室没有患者,全科门诊大夫在用手机听课,旁边的妇幼保健科室一片漆黑,观察室的病床似乎许久没人用过。姚亚强无疑是这里最繁忙的医生。“我的一个科室带动了医院一半的工作量。”姚亚强说,开设中医理疗门诊前,医院的年收入仅相当于现在的三分之一,其中九成来自药品,而今,中医理疗科的服务费占到医院年利润的一半。

村民朱仁万从家里来卫生院,要花4小时,换5次车。因为罹患小儿麻痹症,朱仁万左腿疼得严重时,“饭都不吃,人都发热”。他去过余姚、宁波的大医院,院方建议他换股骨头,但他不肯。从2014年11月起,这个腿脚不便的瘦老头儿,开始找姚亚强打针。“实在熬不住了来打一次。”到现在打了70多次了。

“镇上看病方便,出去是救命”

看诊的间隙,姚亚强打开学习针刀的微信群,每个周三晚上,他和同学会在群里交流,对各自遇到的病症进行“专家会诊”。有时候,他会帮需要转院的患者写张字条,帮忙引见相识的专家。对这里的农人而言,“镇上看病方便,出去是救命”。

郭兴苗曾发誓要救儿子的命。那是2012年,这个家住大岚镇雅庄村的老父亲接到了儿子从宁波打来的电话,大学毕业不久的儿子肝癌晚期,已经出现淋巴转移。70岁的他连夜凑了4万块钱,拖着残疾的右腿坐上公交进城,他要带儿子去上海大医院治病,而绝不去家门口那个他信不过的乡镇医院。

但上海的大医院住院难,郭兴苗和儿子一起在医院附近的出租屋里捱着日子等医院的床位。他每天买菜、在公共厨房给儿子做饭,去医院急诊室过道里等消息,钱用完了就回村,挨家挨户借。终于等到空床时,已是两个月后。“床位都给有钱人住了”,这是等床位的病友中盛传的说法。郭兴苗深信这一点。

按村民的理解,看病也是攀比的硬指标。一位村民得意地说,在镇政府工作的女儿每年带4个老人去大医院体检,“钱可贵了,”但是检查全程有人陪着,不用排队,“像导游一样。”

姚亚强在乡镇的卫生院待了20多年了,他亲历了一波波的医改,也深感农民看病难。 姚亚强很羡慕当年乡村里的赤脚医生,“虽然工资和学历不高,但是为人好,村里大小事情,有的村干部都解决不了,医生能解决,这就是病人的信任。”

可是现在,大医院医患互不信任的情况,也在乡镇卫生院体现出来。姚亚强说,他刚参加工作时,一般病人轻微的外伤、缝合都可以在卫生院进行处理,“现在不敢了,手指头受伤,又怕功能受影响,都去大医院了。”麻醉、车祸等更是不敢处理。

姚亚强也会刻意拉近与患者的距离。他把自己的手机号、QQ号、微信号都印在名片上,摆桌上供患者取用。他会在手机里记下每个患者的电话、名字、病症。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比起过去,这种距离是越拉越远了。

大岚镇卫生院的“流动医院”,进村为村民量血压。 老人出院很大程度上像是“战略性放弃”

71岁的朱守芬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死亡,尽管在村民口中,他是“看不起病回家等死的人”。2012年,他突然大小便不通,肚子胀得像只皮球。余姚县城医院诊断为胰腺炎,一个星期治疗花了两万块。他听说手术需要十多万,就硬生生签字出院了。

从出院起,朱守芬就靠自己开的方子活着。床对面发黄脱皮的墙上,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记着几个药方:“正天丸、分必的、治头痛、三九胃太、治胃痛涨”。

朱守芬有两个儿子,都在余姚,孙辈正值学龄,“养小的顾不了老的”,他念叨着起身,踮着脚从一个黑漆漆的壶里倒出黑漆漆的药水,抿嘴喝着:“自己顾自己,遇到毛病自己治。”前不久他上山采药时,脚别在石缝里扭断了,去余姚医院打了石膏,缠着的绷带已经发黑。上不了山,他一瘸一拐地在自家院子里种救命的药材。

在村民眼里,儿女才是最有效的医保项目。爱画国画的沈功鸿有3个儿子3个女儿,生病住院,“病房里人都坐不下”。儿女们搬到了城里,老两口每年去宁波过冬。前不久回到村里,沈功鸿得知,村里有户老两口相继死在家中。

“小病能医,大病等死。”村里老人语气平和,如同谈论天气,“年龄大了就挺着,儿女不管,就像原始人一样。”有病重的老人念叨,“阎王爷怎么还不来。”

村民沈功鸿分析,要是老两口有劳保,自己有个四五千块钱,儿子负担轻些,也愿意带着去医院。

鲁条姑也是心甘情愿签字出院的。她的儿子在余姚县城打工,当年向18户人家借钱娶了媳妇。而今,11岁的孙子补课要用钱,脑溢血住院两个月后,不见起色的鲁条姑出院了。

有村民算了一笔账,遇到大病,住院一年最少要10万块钱,家人日常陪护、开销三四万,在普通的农家,一人一年的收入不过七八千元。

对于经济窘迫的农户,老人出院很大程度上像是“战略性放弃”。

姚亚强很理解这种“放弃”。每两年一次的体检,他都要费很大力气动员村民参加。“很多人会想,万一查出毛病怎么办?儿子要结婚,是买房子还是自己治病?”姚亚强说,他们索性拒绝体检,不让自己陷入这个难题里。

郭兴苗的儿子在上海住院治疗几个月,一共用掉了30多万元。回家后,儿子又坚持了两年,2014年6月,情况恶化,去余姚人民医院住院。“我儿子又乖,又正直,”郭兴苗嘴角是笑的,眼里含着泪,“他是去年3月26日早上走的,今年应该30岁了。”他随后低下头,不说话了。

大多是老人的乡村和服务能力退化的乡镇卫生院

村子正在失去更多的年轻人。一位税务系统的退休干部告诉记者,他所在的丘庄,四五十岁之间的,已经不足10人,40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出去了。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

一个周四的下午,姚亚强背上棕色的药箱,来到村子进行“流动医院”服务。

大俞村是重点开发的旅游风景区,村子里有豪华的会议室,却没有乡村医生。姚亚强接上电脑,用方言对村民们讲授伤口的处理方法、被蛇咬了怎么办、感冒的处理。半个多小时的课后,护士开始逐一给村民量血压,信息会被录入他们的电子健康档案。

随后,这支队伍赶着去下一个、下下一个村子,继续这次诊疗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服务——量血压。

“只是量量血压,做做公共卫生服务,是浪费医生资源。”姚亚强说,眼下,乡镇卫生院能够处理的,是伤风感冒、胃肠炎、皮炎等普通疾病,产科、外科已经萎缩甚至消失。“现在孕产妇全去大医院,小医院常年不接生,基层服务能力退化。”

1991年,姚亚强刚从余姚卫校毕业时,从事的是产科工作。那时,乡镇卫生院是许多农村产妇就医的首选。现在,孕产妇都去大医院,大岚镇卫生院已经多年没有接生了。

大岚镇卫生院现有7名医生,医护工作人员共计21人。 从2006年起,乡镇卫生院开始实行定向招聘,聘用有一定工作经验的医护人员。编制成了最大的筹码。到大岚服务满5年,可以申请离开。姚亚强住在余姚县城,每天在路上花费3个多小时。被聘用的绝大多数年轻医生也正经历着同样的奔波,为了孩子上学,把家安在县城,然后每天来回跑。平均每年会有一两个医生选择离开,去城市里的街道卫生院,或者平原地区的卫生院工作。空出的编制,则再次成为临时工的跳板。

“我当了13年院长了,”姚亚强说,他也担心,没有他负责的中医理疗诊室,大岚卫生院就完了。

6个自然村,只有一个乡村医生

在后朱、雅庄、大路下等十几个村子,几乎每村都有挂着统一绿底白字招牌的村卫生室。

“医生每天上午九十点来,中午吃了饭就走了,有急病也找不到人。卫生室里好一点的药也不多。”一位村民说,300多户人就一个医生,医生家离本村十多公里。

从一个村子出来时,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电动车,一个面色黑红的中年妇女手握镰刀,正在路边挖野菜。大岚镇卫生院的司机停车和她打招呼,然后扭头告诉记者:“她就是村卫生室的医生。”

“乡村医生就像新鲜空气一样,每天都有,觉得平常,一旦没有了,人们才意识到要珍惜。”姚亚强说,几天前,一个村卫生室医生出了车祸,颅内出血,需要住院一周,村干部打电话向乡镇卫生院求助,问能否派一名医生顶班。

事实上,乡村医生一直不够。按照规定,每1000人以上的村规划一个卫生室,配备一名乡村医生,村民人数不够1000人的,如只有400多人的大俞村,就没有乡村医生。华山村包括6个自然村,只有一个乡村医生,只能每村一天,在几个村子轮流坐诊。

差不多每周一次,后朱村的老书记、91岁的王贞苗和老伴儿,会坐一站公交去大岚镇卫生院,量血压,开些常见

药。“就找姚院长,别人量不准。”他们不相信村卫生室。

雅庄村公认的聪明人鲁柏先,也不相信村卫生室。他患有强直性脊椎炎,自己开车跑40公里,去余姚县城医院打吊针。他偶尔会去村卫生室转转,但很多时候,村卫生室空无一人。

姚亚强曾想培养一些乡村医生进行常见病的处理,但是按照现行条例,“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属于非法行医”。 2004年1月1日起实施的《乡村医生从业管理条例》规定,《条例》公布前的乡村医生,符合条件的,可以申请取得乡村医生执业证书,继续在村医疗卫生机构执业。而自条例公布之日起,进入村医疗卫生机构从事预防、保健和医疗服务的人员,应当具备执业医师资格或者执业助理医师资格。目前大岚镇的乡村医生,最年长的73岁,60岁以下的只有两人。除了一人90年代初期毕业于乡村医生班,取得乡村医生执业证,其他都是六七十年代生产队的“赤脚医生”。

大岚镇下属14个村,村民12671人,只有10个乡村医生。姚亚强说,自己在大岚工作的13年间,乡村医生一个都没有增加,反而有3人死亡。“老一辈的赤脚医生快要死光了,再过5年,年龄结构只会更不对等!”

在姚亚强看来,要么进行分类考核,根据实际情况,增设乡村医生证。要么把乡村医生列入编制,给予合适的工资待遇,吸引城里的卫校毕业生到乡村来。眼下,乡村医生没有编制,年收入只有约5万元,“这是规定出了问题!不修改的话,乡村医生永远都不可能增加!”

姚亚强说,医疗资源下沉从根本上来看是不现实的。“应该普及乡村医生,让更多的常见病在基层解决。”

村民朱守芬坐在家里。从2012年起,他自己给自己开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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