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官来看,表姐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她长手长脚,肤色净透,动起来生机勃勃,说话声如银铃。用句现在的话来形容,是个氧气美人。
念高中的表姐极其爱美,这在上世纪90年代的小城里,是一件挺出格的事儿。长辈们喜欢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乖女,对拿着港台明星照片梳妆打扮的表姐大为不满。表姐会用喝剩的牛奶敷脸,还偷来姨妈的眉笔将眉毛描黑,又悄悄将麻袋一样的校服送到裁缝铺收紧裤脚。她做的这些事,在我眼里件件都是惊天动地,在我灰头土脸的少女时期,表姐就像一朵红色的玫瑰花,芳香艳丽,不可方物。
姨妈姨夫对她的举止唉声叹气,老师也三令五申要她回归朴素,表姐却捂耳不听,她虽说在持之以恒地追求美,但成绩倒也不坏,甚至恋爱也不谈一次。追求她的人自然是一拨接一拨,表姐却不为所动,她似乎没有一个喜欢的男生。
一次聊天,我问到她喜欢打扮的原因。她自自然然答了一句:高兴。我不解,还文绉绉地引了一句书本上的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打扮给谁看呢?”
表姐面露鄙夷,拨了一下用手指绕卷的刘海,说:我才不要打扮给别人看,自己开心就好。
表姐倔强又有生气地在小城里活着,高考时却因发挥不稳定,离分数线差了四分。她想复读,姨妈姨夫提出条件,复读可以,但要洗尽铅华,安心念书。表姐想了一夜,干脆地拒绝了,她的理由是,不念大学不会死,但不爱美会死。
接下来,她拿压岁钱偷偷报了北京一家模特学校,不顾父母反对,离开了家。
在五六年的时间里,表姐是我们家族的反面教材,直到她出现在电视上,那是一次模特大赛,光彩夺目的她拿了季军。
表姐一下走红起来,她成了模特,广告不断,还在几部电影里露了脸,我们去报刊亭买杂志,总有一两本封面是表姐的脸。她越来越好看,对美的追求似乎也越来越极致,采访她的文章里提到,她有几百支口红,满满一个房间的高跟鞋,因担心晒黑在大夏天都是长衣长裤,约会时担心弄坏唇妆都尽量不约饭,媒体称她为“中国第一爱美女神”。
离家十年后,28岁的表姐第一次回家过年,亲戚们簇拥着她,如同簇拥着一颗耀眼的星星。大家笑着说,这丫头从小就爱美,没想到成了个漂亮模特,真是三岁看小五岁看老。
表姐神情淡然,吃过年夜饭后,她去阳台补妆,正好和我打个照面。
她拿出一管口红,认认真真地擦着嘴唇,许久才道:表妹,如果我不是当红模特,他们是不是觉得我臭美一辈子却一事无成?
我一时语塞,没有回答。
她又说:爱漂亮不就是爱自己,也在爱生活爱世界吗?多么充满正能量啊,为什么他们当初都不理解?表姐顿了顿,叹了口气说:不光他们,现在也挺多人不理解。
世界会变,只是变化没那么快。革命尚未成功,表姐你仍需努力。我说。
表姐笑了,伸了个懒腰:好吧,我要推广的爱美大业真是任重道远。
十年不见,表姐仍是我的偶像,这和她是否成为知名模特真的没关系。我喜欢她身上的生机勃勃,喜欢她能锲而不舍地追求自己的人生,活得真是漂亮。
生活中,我们的特立独行往往被当成标新立异。多少人想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却被大众当成另类一次次打压,意志薄弱者可能就此放弃,不幸失败者更是会被嘲笑多年。
表姐为拥有几百支口红,花了十年,也许更多人为实现目标会花上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也许,表姐并不想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它不是一种行为,也不是一种选择,它是一种受到强大压迫之后,内心所产生的反抗。表姐并非因为仇恨这个世界而选择特立独行,恰恰相反,她是太爱这个世界。她的独行,走了十年才被认可,我知道在她心里,这个时间比十年更长远。